走过那个冬天
夜已经很深了。
他走在无人的大街上，不，是只有他一人的大街上。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陪伴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这寒冷刺骨的冬风在空中怒吼，刮得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吹得路边的行道树上残余的几片枯叶瑟瑟作响，似乎连天地都在这寒风里呜咽哀嚎。
他的脸冻得通红。冷风灌进他的脖子，刺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他蜷缩着身子，紧了紧外套，艰难地迈步，继续走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快冻僵了。他手脚冰凉，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很难活动，仿佛手和脚已经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冰块，坚硬的冰块。可是此刻，他的脑子分外清醒，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刺激的缘故。
这该死的冬天！
他在心里忿忿地骂，可又转念一想，幸亏没有下雪。这样冷的天没有下雪，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临近年关，街上冷冷清清，附近的住宅小区却是灯火通明，许多人家的窗户里都透出柔柔的橘黄色灯光。想必，这些人家都是合家团圆，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吧。他心里这样想，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他在一个背风的角落坐下。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听起来又有点像是婴孩儿的啼哭声。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他看见在不远处一个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的垃圾筒里，一只流浪猫正在翻找着什么，垃圾筒下还蹲着一只小上一号的猫。
一大一小两只猫，像是一对母子，隐在黑暗之中。小猫呜呜咽咽地叫着，可怜兮兮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大猫“喵！喵！”连叫两声，听起来颇为凄楚，随即它敏捷地跳下，又“喵喵”叫了两声，仿佛在对小猫宣告一无所获的结果。两只猫摇摇晃晃，不知往哪个旮旯去了。
他差点落下泪来。自己和这两只流浪猫不也差不多吗？
由于期末考试前沉迷于电脑游戏和网络小说，他的考试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父母很生气，没收了他的手机，甚至卖了家里的电脑，把他关在家里，勒令他好好学习。他多次与父母发生争吵，一怒之下，他负气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张字条：我出去闯闯，你们不用管我。
他搭上一班长途汽车，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成天混在网吧里打游戏，晚上就在网吧里打地铺。除了游戏，他已经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在他吃完一桶方便面胡乱填饱肚子之后，他又进入网吧准备玩个通宵。一个满脸横肉的青年，带着两三个小混混，把他堵在了墙角。他本想反抗，但那青年只是冲着他的脸挥了一拳，顿时他便眼冒金星，脑子嗡嗡作响，鼻血也流了出来。他屈服了，乖乖掏口袋，交出了所有的钱。那伙人把几个硬币扔给他，扬长而去。硬币撞击在地上，叮叮作响，在他的脚边滚动着。
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虽然这只不过是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事情，却恍若隔世。那一只拳头，在他的眼中不断地放大，再放大，然后便砸在了他的脸上。拳头在他的脑海中如同放电影一般，放大着放大着，一遍遍出现，不知什么时候变模糊了。他恍惚间看见了父母温和亲切的笑脸：他们的嘴角微微上扬，冲着他微笑，冲着他眨眼。多么慈祥的父母啊！
他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顶灌到脚底，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他的耳畔仿佛炸响了一声惊雷：回来吧，孩子！回来吧！
回去！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不是发誓再也不回去了吗？我不是说一辈子都不去见父母那令人憎恶的脸了吗？我不是想自由自在，不受管束吗？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和父母争吵的画面，浮现出父母凶神恶煞的脸。另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邪邪地说，白痴，你还想回到那没有自由的囚牢里去吗？你绝对不能回去！绝不！
他犹豫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然而那个硕大的拳头忽的又清晰起来。刻骨铭心的疼痛使他脑海中的画面、声音静止了。争吵的画面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父母温和的笑脸则变得清晰起来，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这两张可亲的脸。
回家！我要回家！
他的信念坚定起来。在他离家之前，为了保险起见，他将200元钱发在了内衣口袋里面。再加上那几个硬币，便是他剩下的全部家当。
可怎么回去呢？
突然，拐角处射出两道耀眼的白光。一辆出租车如同受到神的指使一般，沿着这条路开了过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当机立断，拦下了出租车。司机是个年近五十的伯伯，眯着眼问他：“去哪儿？”
“长途汽车站！”他毫不含糊。
“小子，看你这样子，是想离家出走吧？”司机似笑非笑地说。
“不是的，我，我想回家。”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甭想蒙我。我不能带你。不然的话，你父母会来找我算账的。听我的话，赶紧回家吧。”伯伯脸带笑意。
“我不是想离家出走。”他不好意思地说，又补充道，“我前几天离家出走了，现在我是真的想回家。”
“真的？那，你打个电话给你父母，让我确认一下。”伯伯半信半疑，同时递过自己的手机。他接过手机，手有些颤抖。他颤抖着拨号，颤抖着按下接通。
“爸，妈……”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儿子，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母亲颤抖的声音，他能感受到母亲的焦急和欣喜，“孩子他爸！你快过来！”
“妈，我马上坐长途汽车回来……”
“好好好，你在哪儿？要不要我们去接你？你还好吧？”
“好，好，我一切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回来就行了。”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挂了，你们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
“好小子，走吧！”伯伯爽朗地大笑，接过他还回来的手机。
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伯伯一踩油门，出租车便如飞一般掠向长途汽车站。出租车窗外，黑色的建筑物飞快地倒退。苍茫的夜空像是被墨汁染过一般，没有一丝月光，一毫星光。可千家万户的窗户里都透出亮光，如同千万盏灯火，点亮了城市的夜空，像千万颗明星，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到了。”伯伯一脸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
“谢谢伯伯。我给您钱。”他感激地说。
“下车吧，小子，伯伯不收你的钱。”伯伯拦住了他，“我本来已经准备收车回家，就当是捎你一程吧。”
“这怎么能行？”他急了。
“欸，这你就不对了。”伯伯坚决不肯收，“对了，你身上的钱还够吧？”
“够的够的，您就收下吧。”
“快回家吧，以后可别这么任性了。”伯伯笑笑，拍拍他的肩：“我走了！”
他“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发动机的声音响起，引擎震动。伯伯从车里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朝伯伯挥手。出租车启动了，他目送着伯伯的车远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坐在长途汽车上，他忽然发现车外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铺天盖地，愈下愈紧。
真的下雪了！
那位伯伯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好人一生平安。不知道以后他是否还会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他帮助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那天夜晚后来还下了一场大雪。
多么美丽的雪花！
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安静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旁边的一位阿姨推醒：“小伙子，醒醒！我们到了！”
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眼前一片朦胧。
到了！回来了！就要到家了！
他有些踉跄，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冷风一吹，顿时使他清醒了大半。
四周一片漆黑，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夜还未退去，但是，这已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他看见候车处有一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两个人提着灯笼守在那里。隐隐约约，似乎是父母模糊的身影。
踏着厚厚的积雪，他一步一个脚印，向着大红灯笼走去。
一丝白光划破黑幕，冲破昏暗的夜空。在天地交接的地方，逐渐浮现出一抹鱼肚白。陡然，地平线处出现了一个暖红色的小点，点逐渐扩大，成了块，成了面。
太阳升起来了。太阳逐渐上升，逐渐上升。
他看清了。他看清了提着大红灯笼的父母，他们的肩上、头上反射出一抹银光，亮闪闪的。显然，他们在这里等候了一夜。一夜的风雪，已经让他们成为了两尊白雪雕塑。
他们显得有些憔悴。但是，他们的脸上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
母亲杂乱的长发被寒风吹得高高扬起，是那样的优雅。
在黎明的曙光的照耀下，他奋力踏雪前行。
“爸，妈，我回来了——”他大喊。
“回来就好。”是父亲的声音。
“欢迎你回家。”母亲张开双臂。
他笑了。
他愈走愈快。
他感觉，自己长大了，懂事了。
我走过了一个冬天。
他想。
2014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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