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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5


  兆学疚默默地点头。

  “三十年前来了维新运动,罢武试,废八股,开学堂,读洋文,朝气勃勃,真个是励精图治,海内望治焉了,然而这一望却望到了现在。望到了复古运动,又望到了提倡读经,复兴文言,望到了标榜忠孝,讳言祖罪,望到了糊糊涂涂地做好子孙儿,就这样让古人笑今人吗?现在离开义和团运动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我们知道维新,二十年后可又要提倡复古,鬼知道这是个什么把戏。”

  “你是说复辟?”兆学疚只能拽住最后的风尾儿,“你打算……”

  丁佼笑笑,续上酒,喝一口儿,那面具一样儿的笑又恢复了。兆学疚眉头约略一扬,随即收回话尾儿:这是一个极其敏锐机警、坚韧圆熟的人,任何一点儿刺探都会激起他的防范,他只能等待。如果他已下决心交托,他就会告诉他,然而也并不太彻底,不是他不够坦率,而是,一些儿东西隐得太深、藏得太久,已不能宣之于口了,此外,他的智慧也会考验他,需要他根据他的提示,独自挖掘、用心领会。不然,就没意思了。兆学疚想通后,微微一笑,默默地添酒吃菜。两人又吃又饮,尽情享受这人间烟火。又过一轮儿,丁佼再举杯时,就慢了下来,酒杯中荡漾着小小的寒月,他忽然又没头没脑地开始——

  “她对看戏好像永远没有疲倦,每一出,剧场中很少没有她,而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又没一次不使她神驰心往……”

  兆学疚握着杯子,他抬头看月。

  “一开始,我尚不能体会,她那种交织着柔情与残酷的古怪情感……她待她自己,实在太过残酷。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谁,她在做什么,那天,我故意把婚期定在那一天,就是为了错开她,教她躲开,然而,她还是回去,回去,然后,又来了,坐着新娘的花轿,却穿着花满楼里的性感艳妆,那么残酷的美,她就站在那里,一直听着戴门子的骂,我知道,她只要我忍不住,要我亲口儿来断了,她知道我终会忍不住。我们之间,彼此欠下的太多……日后淡淡相见,只抹去了中间的那一段儿,不然,谁都只有难受……我知道她既痛恨压迫者,几乎又同样儿憎恨过分安于天命的受压迫者,对所有那些儿至少企图从文学、艺术、毒品,甚至罪恶中寻找个人出路儿的人们,她都抱有同情,尤其是对那些儿企图从幸福之中寻求个人慰藉的人。就因为她痛恨自己的无为和无所为!她那豪奢的家中,什么都有,惟独没有钟儿,连钟鼓楼的钟儿,都被他们砸过,碎钟,他们反对新的时间,新的时代,他们希望时间停止不动。我一直以为,梦的舞台就是心灵本身。然而,在她那里,心脏里搏动的,不仅仅是血液,还有名字,爱,和希望。”

  兆学疚到底忍不住,从胸口抽出那只怀表,道:“这个,是你的,你送她的,对吗?”

  丁佼就笑,有点怀念,有点伤感,不置可否。他不接受提问。

  “你是不是打算要干什么?”

  丁佼把杯中月一口吞下,杯子一推,笑道:“漂泊,漂泊,她大概渴望的是漂泊!这漂泊不也是人干的吗?即使去孤独地对了那极远的海空,不也胜似此地的提心吊胆,卑躬屈节,污浊的人生!我呢,我啊,我想当英雄,然而却是她的死敌。于是我又无法永久希冀英雄的伟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然不能安居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枯寂的放浪,自然是我的唯一的生活方式了。”

  兆学疚恨不得冲上去继续追问,然而丁佼的衣袖飘飘,身上佩饰叮当,已去得远了。他就恨得直跌脚儿,又不知如何好。

  这时,正好见那纳兰小王爷竟行到一个画糖龙儿的小摊儿前停下,兆学疚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按耐不住,大步上前,一肩膀儿挤开他,就接过了老人手中的糖笔儿。那画糖老人也熟知兆学疚,就笑嘻嘻地让了他,兆学疚从一个小木格儿里扯下一点儿饴糖,放在那只轻巧的铜锅儿里熬,心里不觉慢慢的静了下来——他知纳兰兰亭正又疑惑又好奇地看着,舍不得走。于是就轻声道:“我嫂娘从小就带我画大龙儿,她告诉我,世上有两种行当最被人瞧不上,一是打狗儿,二是画糖儿。这打狗儿指的是乞丐,卖的是自己的脸面儿,也是别人的慈悲心儿;然而画糖儿其实是一宗儿带有技巧的轻巧小生意儿,小贩们一副担儿,一端儿一个小火炉儿,另一端儿一块光溜溜的石板儿,就可以做了。心儿苦苦的慢慢的熬着,画着,拖曳着烫贴的糖丝儿,生活清贫苦涩,然而悠长简单,苦趣儿尽在心和手的磨砺上,脚儿下是生涯,肩儿上是生活,手儿上是生计儿,心儿上是生路……这就是艺术人生,靠清苦熬甘甜,它煎熬得动人。”

  这时,糖将溶未溶,兆学疚忙将溶解的饴糖儿从锅沿边儿流下极细极细的糖丝儿,而后,一手挽一下宽袖儿,一手飞快地在石板儿上运笔——飞龙走凤。

  兆学疚道:“这糖画儿本来有老鼠儿、蜻蜓儿、大猫儿,最难画的还是一条蛟龙儿,画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30秒,不然糖会凝固,丝儿会变粗……”

  说话间,兆学疚已经举起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金丝儿蛟龙,旁观的人都喝起彩来,兆学疚看着纳兰兰亭,递上糖龙儿,道:“这龙尊我会画出来,这是我们中国手艺人的骄傲,我决不会丢。我也一定会让你姐跟我走的,不但是她,我会让这三不管的民众都有家可归,有家可依!”

  纳兰兰亭拿着糖龙儿怔在那里,那其实有一副酷似兰酊的面容,只是眼角略略上些儿色儿,眼睛也常常垂着,挑着,就显得长而鬼魅,不比兰町多层眼皮儿折出来的大眼睛坦率明亮——而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下台也不肯去了这一点儿淡妆,显出了与他姐姐简直是白天与黑夜、侠女与戏子的差别。那油光可鉴的长辫,瓜皮帽,着一身清时翩翩贵公子繁琐精美的褂袍儿,倒还是标志性的其次了,却也显得华贵俊美,不可逼视。习惯以貌取人的兆学疚不觉对他也有了好感,嘿嘿一笑,上前哥儿俩好似的揽住他的肩头,道:“你小子其实也有可爱之处嘛!嗨,我说小弟,我们讲和吧!都是搞艺术的,不应该文人相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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