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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伏翼嘿嘿地笑,马上谄媚道:“乌鸦大爷果然有见识,猜到我要说谁了。”

  乌鸦和老汉子立马皱起了眉头,一式一样地扭头唾弃他,就这点反应,倒都是耿直之人。黑哥小心地窥测他们,嘴里催促道,“你说下去。”

  “做哥哥的是个大将军,那几年,国事乱,一个仗接着一个仗,就跟现在差不多。丧事一完,将军走了,而那小嫂子就留在了天津卫,可这时小嫂子才十五岁,太小,加上丧期未满,成不得亲圆不得房,自然不好就进了这家门,可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需要照顾,于是小嫂子的一家也就跟着来了。从景德镇来,自然也把家业带了来,景德镇的家业正是陶瓷,进驻的就是古玩陶瓷业。天津卫是个大码头,古瓷、新瓷、彩瓷、青花瓷、釉里红、素三彩、珐琅彩、法华彩……要嘛没有?没有金刚钻儿,根本就揽不得这瓷器活儿!也是时势所造,其时天下大乱,这最受八方英豪和皇家推崇的,乃是与帝王兴衰和中华国运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龙纹陶瓷,而这龙纹陶瓷中,最玄也最宝贵的,只数得上古至宝——龙尊。

  “传说中这龙尊乃轩辕黄帝盛放骨灰之物,有着祥瑞昌盛的吉兆。早年,无数英雄豪杰前去盗墓寻宝,结果都不了了之,许久,只流传出来一幅图,那图上的龙尊是一个墨色陶瓷,上面游动着一条金龙,威严灵动,傲骨天生。于是这龙尊成了陶瓷中的至尊。

  “那十五岁的小女子,倒别出心裁,先炼好了一个墨色釉,在津人面前,在轴胎上一笔而就挥下一条游龙,那一笔之力,既威武端庄,又清新飘逸,再加上四窑八炼,硬是仿制出了传说中的上古至宝龙尊。从此,黄家的‘天下第一仿’和‘龙女’黄书盈名扬陶瓷业,无人可望其颈背。”

  听到这里,大伙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们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一点,却又有点不忿伏翼的投机取巧。

  “伏抠,你也太奸诈了,你要说‘天下第一仿’的黄家,也不用这么绕圈子,说黄家,那宝物,美人儿,一下子都占了。”

  又有人道:“大侠和将军也占了。”

  一语点醒,不少人脸上出现了向往的神色——江湖中传奇的美人英雄,离他们的生活既远又近,他们大多沾了点,没沾到见着的也听说过,可他们还是愿意听伏翼再给他们说一遍,哪怕是一点点或许真实的细节。这实在是个向往英雄和传奇的年代。就连乌鸦和那老汉子,脸上也出现了一刹那怀古的柔软和感慨。

  “两年后,黄家也死了主妇,所以这个孝,一守就是五年,这五年,那黄家女子深居简出,不易见人,却把两个家和家业都打理照管好,都说长嫂为母,那个倒霉的小叔子就是她一手带大,亲如母子。而她自己,也自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子,长成了名动天下的才女!

  “孝满后,哥哥回家迎亲来了!那是1906年的事儿,各位老少爷们可能都能记得起来,那个场面,皇亲国戚也能比得下去!这哥哥刚升了官,是皇上亲点的海上霸将,还是老袁家段虎将的结义兄弟,多威风啊!”

  听到这里,那老汉子不由得好笑也有点吃惊,没料到连这些事儿江湖上流传得倒是很细腻。

  “那天,新娘坐了从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列,由四面大锣开道,后面是几十名吹鼓手,吹着喜庆的乐曲,还有唱歌的童子尾随在后,穿着宽宽的衣服,不停地唱着,浩浩荡荡地走过大街,无限风光。

  “花轿出发,得由新娘的哥哥亲自护送,可这黄姑娘是个独女,没有哥哥,于是便由这新郎官兆运儒的好朋友、当时天津卫的警察局长曹景为干哥哥亲自护送,一路无事。”

  老汉子的手抖了一下,倒没再露出吃惊的神色,他遥望着前方那片与海河相接的三岔河口,似乎能一直顺着河面看到海河,目光是漫无止境地深远,而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温和,像有着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他是曹景。他一时间不留神,那伏翼已经飞快地溜了他一眼,显然,这识得真人真事的卫嘴子果然是有几分功力的,他识穿了他的身份,他认得他。

  “花轿到了兆家,曹景便上前敲三下,大门打开了,这时候新郎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弓,三支箭。

  “此时,鼓乐声、鞭炮声响成一团,但有心人仍是能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喜庆声中捕捉到了鼓点般飞奔而来的马蹄声。但谁又会去多看一眼?都只齐齐看着那新郎官举弓、搭箭、瞄准、拉弦……未及出手——说时快,那时迟,只听得‘嗖嗖嗖’三下,流星赶月一般,三支箭已经赶在前面漂亮地射在了轿门上!

  “随着骏马嘶鸣的声音,奔马停下,马背上又一个新郎官打扮的男人一手勒了缰绳,一手垂下了弓,春风得意地笑着,似乎他才是正牌新郎官一样。他的笑容又那么有感染力,以至好久人们才反应过来……新郎多了一个!”

  伏翼终于说到了要紧关头,话锋一转,整场的气氛也带变了:“英雄与美女,自然是很匹配的一对,可坏就坏在这英雄不止一个,美女却只有一个,于是,事儿就做出来了——抢亲!”

  大伙儿听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有机灵的预到伏翼在这会儿要拿钱,忙替他拨拉过去,好使他快些说下去。伏翼不说故事时倒不善言辞,只憨憨地冲人笑着,把钱接过来,随即又道:“这人就是江湖上排行第一的大盗慕容晴天!”

  这话一出,大伙儿呼呼地才吐出一口长气来。气氛也活泛了些。有人插口道:“你小子不想混了,那是树老大的爹,你张口就是盗。”

  伏翼仍是憨憨地笑:“不是我说,是慕容前辈喜欢这么说,他说大盗也是大道,不稀罕称侠。”

  在众人的催促下,伏翼接着道:“那慕容晴天翻身下马,就那么走到轿前,那时搀新娘下轿的婆子早吓得呆了,慕容晴天就自去揭轿帘,这时,兆运儒的箭就射了过来,也是‘嗖飕飕’一连三箭,慕容晴天忙缩手躲箭,于是,那三支箭也稳稳地射在了轿门上。兆运儒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花轿前,六支箭、两个新郎。

  “此时鼓乐全停了下来,现场没有一点声音,围观的人惊惧的同时,也有些踊跃:要知道在天津卫,那黄书盈可是江湖中最传奇的女子,并不是平民家的小麻雀,兆家虽然是富贵大户,算是好归宿,可入得侯门深似海,只怕从此再无黄书盈的芳踪,而只有那古瓷摆设一样尊贵的兆少夫人。于是,谁不盼着她的婚事能有点回环曲折才好?当下众人屏声静气,暗暗期待着这场龙争虎斗。”

  伏翼说得兴起,再顾不上去窥测那曹景的神色,只听他连珠炮般说来,真真假假绘声绘色如同亲历,让人直是见识了“卫嘴子”的功力。

  “曹景首先拔枪,但天下第一盗岂是曹景能对付得了的?他只觉得手上一痛,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支枪已脱手,曹景冷汗下来了,这时候再无悬念就是调转枪头扣动扳机,自己绝对没有闪避的余地。可那一枪并没有来临,那枪口对准的也不是他曹景,而是他的好兄弟兆运儒。而慕容晴天的脑门上同样扣着兆运儒的枪。

  “大盗和霸将的对决,既快又准,都是一招制敌,几乎没人能看清是怎么出手的,也无法在第一时间插手。

  “黑皮、警卫队缓得几拍才反应过来,端枪团团围了过来,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时间成了僵局,空气也似乎在这里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只春葱般的纤手从轿里探了出来,撩在艳红的轿帘上,就是这只手,一笔画出了仿龙尊,绘出了浅绛彩瓷的绝代芳华,它不比无骨柔荑,而是灵活秀巧,似乎带有种芳菲雅韵的魔力,它缓缓拨起轿帘的一瞬,连它撩起的风都似带了旖旎的味道。

  “等化解了这只手带来的恍惚后,人们发现,这黄书盈已经从容地站在了慕容晴天和兆运儒的枪口间……

  “这时更静得连大喘的声音都没有,人们只看着她,却没有人敢直视她的脸,只怕唐突了佳人。众人甚至已经忘记了思考和呼吸。只见风轻轻地吹动了她的嫁衣,那红盖头就在她的手上飘扬。”

  伏翼第一次提到了龙女黄书盈的妆容,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容,现出了恭谨向往的神气,而这些,在曹景的脸上浮现得更为复杂。大伙似乎一半魂魄坐在这里,而另一半则随着伏翼的叙述悠悠地回到了十八年前的婚嫁现场,目睹亲历那惊心动魄而又回肠荡气的一幕……

  “黄书盈道:‘你也来啦。’那话平淡得就像朋友登门,而不是婚娶。

  “慕容晴天一见到黄书盈,随即扔开了手中的枪,毫不在意地笑对密密麻麻的枪口,他眼里,似乎只看得见黄书盈一个人,他喜道‘是啊,我来看你了,你也长大了,都可以做新娘子啦。’

  “当时,所有人简直都呆了,没惊呆的也气呆了,黄书盈没惊也没气,却也只呆呆地看着慕容晴天,那新郎官没呆,一臂拆解开两个人纠缠的视线,拉过了黄书盈,盯着慕容晴天,道:‘可她是我的新娘子。’

  “慕容晴天毫不示弱,挺了挺胸脯道:‘你当你的新郎官,我也当我的新郎官,她跟你走是你的新娘子,她要跟我走就是我的新娘子。’

  “两人就那么对峙着,好一会儿,也没人敢冒气儿,那兆运儒却忽然自己冒了呆气,竟放开黄书盈,点头道:‘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

  “这下可把当爹的吓着了,他怕黄书盈犯傻啊,也不顾场合,就说开了‘孩子你可别傻啊,你以为他就喜欢你?他还不为了你能画出龙尊!因为你是龙女,你可别糊涂啊。’

  “兆运儒一听又不让了,把玩着枪盯着慕容晴天,道:‘这是……真的?’慕容晴天眼也不眨,‘假的。’兆运儒的眼神却犀利起来,‘可你没法子证明。’他说着把黄书盈又拉了回来,随即有士兵端枪上前把慕容晴天隔开,这次是动真格了,慕容晴天也是半步不退,他手中连武器都没有,可那手端长枪的士兵却不敢逼他太近。

  “这时仍是黄书盈说话了,她说:‘让我来证明,行吗?’黄书盈的拗执是温和的坚持,接触到她静静的目光,兆运儒不由得放开了手。没有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手一翻,红盖头下赫然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一露,中间没丝毫停顿,就断然向自己的右手挥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近前的兆运儒也没来得及阻止,血便飞溅出来,那春葱般美丽而秀巧的食指已从那只手上齐根断下!

  “遭此变故,当时无数人惊骇得哭喊出来,那黄书盈疼得满头大汗,却是一哼未哼,因不愿让那自毁的手再露人眼,便把那红盖头一翻,盖住了受伤的手,只看着兆运儒,道:‘我的右手废了,再不能作画,他也再不能因为龙尊而娶我。’

  “兆运儒又惊又妒,再也稳不住,道:‘你竟为了他至此!’

  “黄书盈道,‘不是为他,我是为自己,跟老天赌这一把。一笔画出仿龙尊,我已经对得起上天给我的天赋和才华,现在我把这才华还给上天,我就是一个平常女子,平常的女子配不起海上霸将,也配不起第一大盗,今天谁选了我,谁也就只是一个平常男人。’

  “兆运儒看着黄书盈,眼里露出矛盾和欣赏的神色:这个聪明的女子,用她过人的气魄和胆识,把这个选择的难题扔回到男人手里。然而,这对兆运儒显然是不公平的,他不比江湖豪杰,他身在风云际会的中心,是不能随意抽身的,特别是这些年,国防战争的焦点都集中在海战上,他身为锻冶海军的霸将,手握着国家民族的第一道防线,岂能因一女子而萌生退意?这场考验,明显是偏颇、也仅仅是对准慕容晴天的——在两个新郎之间,黄书盈其实已经首先作了选择了。

  “慕容晴天听了这话倒昂头大笑,走过来拿过黄书盈手中滴血的匕首,长笑间也已自断一指,他从怀里拿出伤药,倒在两只断指上,红盖头里两只手握在一起,只听他说,‘从此再没有龙女,也没有大盗。’

  “兆运儒黯然,不无羡慕地看着慕容晴天,‘你赢了。’看着黄书盈,又道,‘你也嬴了。’慕容晴天和黄书盈只相视而笑。

  “兆老爷子要气疯了,要人乱枪嘣了慕容晴天,黄老爷子则声称黄书盈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事就逐出家门,但黄书盈那里还能回头?

  “这时,那小叔子才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夹在人群中,见了这么多的变故,早吓坏了,可见这小嫂子要跟别人走,心里忽然明白,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了。于是那孩子挣扎着跑了出来,抱着黄书盈的腿就哭喊了一声:‘娘!’黄书盈的泪也下来了,再也走不动。而这时,里一层、外一层的军警围得铁桶似的,又那里走得脱?

  “黄书盈低头亲亲小叔子,道:‘对,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当你的娘,疼你爱你,可我不做你们家的新娘子啦,我帮你找个新娘子。’

  “小孩子不懂这些话里复杂的意义,却笑了,只天真地道:‘新娘子像你一样漂亮我才娶!’

  “黄书盈道:‘我的妹妹,当然也像我一样漂亮。’说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幅锦帕,放在了孩子的手里,道:‘这是龙图,是我妹妹的嫁妆,你拿过去给你爹瞧瞧,看你爹喜欢不?’

  “孩子于是欢欢喜喜地拿过去递给了他爹,那兆老爷子知道此物非凡,当下只得依言打开细看。

  “那黄家的主妇早死了,黄家只得一个女儿,黄书盈又何来妹妹?但黄书盈名为第一才女,自能知这场婚姻关系的是仿龙尊的归属,以此开脱,就不会损及双方的利益。而她在这紧要关头,仍能将这些理清,可见不虚盛名。

  “只听那黄书盈又道:‘这是我妹妹的嫁妆,也是定礼,黄家和兆家仍是亲家,只是我黄书盈再不是黄家的女儿。’

  “说完,黄书盈盈盈跪倒,冲两家老人恭恭敬敬地嗑了三个头。那孩子意识到什么,又开始哭闹,他道:‘你要走就再不是我嫂娘!我……我恨你!’

  “黄书盈与那孩子五年来亲密无间,如何当得这话?本来因为断指失血就虚,加上这话的重创,当下面白如纸,她恻然道:‘小二子,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你都忘了吗?我不当你的嫂娘,可我还想当你的姐姐啊!你这话,叫我听了……好生痛心!’

  “那孩子仍在哭叫,可兆老爷子却不能不被这话打动,念及这五年来的恩义、情分,再也狠不下心。当下死抱住了小儿子,掩了他的眼,不容他纠缠,自己也自侧脸不看。慕容晴天情知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于是上前拉了纸人儿一样的黄书盈,两个人,红盖头下就那么手拉着手,从麻杆一样的枪中走了出去。

  “兆运儒是条好汉,输也自输得坦荡,硬是没让任何人动手阻拦。兆老爷子当下只抱定了挣扎哭喊着的小儿子,把气都撒在大儿子身上,其时就效法亲家,把这个纵妻逃跑的兆运儒逐出了家门。不久,这老爷子就郁郁而亡,大清亡国后,那兆家的小倒霉鬼就变卖了家产,作为少年留洋的学员出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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