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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河伯9


  夜,说不清是几成深了,这一片水域被人们的热情和煌煌的灯火照耀得美丽勃发,不肯安睡。而这一刻,却是极清净的,人们侧耳等待着,互相谦逊着,天上的星子一眨一眨,也安静地来凑热闹。

  最初漾起来的,是胡琴的弦响,拉成那古老的古歌调子,绵长而愁人,远远地传送出去,使这夜晚忽然变得古老,音乐变得遥远,似乎能飘荡在祖祖辈辈的时间里,送到每一个因为忧伤而无眠的枕畔,破碎了这无边的恬静。接着,歌声就起来了,和着琴弦,如飘风,又如一缕摇曳的游丝。在夜空中遥远地传来,渐行渐远,渐渐的清越,终于到了窗下,歌词也清晰可辩。

  人们屏声静气听着,因为那是糖二先生唱的,屈原大夫的《河伯》,让他们又惊又喜倍感荣幸的是,这唱出来的词,不但有韵有味,通俗易懂,而且没有那生涩得让人生畏的兮呀兮。

  听了前几句,人们就有了信心了,行为也就宽松了些,有通音辩律的,就手摇起咿呀的桨声,夹着激荡的水声,缓慢地为歌声击节,不肯让那胡琴专美。然后那歌声又渐渐远去,渐渐的微弱,渐渐的模糊,终于轻烟般在静夜中消失了。

  胡琴声一断,咚咚喹就迫不及待地吹响嘹亮的橹歌调子,这次再不若上一曲那么绵长单调,因为许许多多的咚咚喹按捺不住和在了一起,而有记性好的已经可以跟着调子一起唱了,这歌声是轻快飘忽的,但夜里听起来却觉得苍凉,因为这橹歌通常是夜行的舟子,在长夜迢迢的旅途中,为破除衿寂而歌,这是最动人心弦,而又耐人寻味的人间天籁。

  橹歌一停,马上有人捶起了大鼓,咚咚咚的一串下来,就手的乐器就全都震响在了一起,是的,那是最激昂的水上强音:号子!它的节拍仿佛战斗前的擂鼓,最能震撼水手们的搏斗的胆魄,表达人们振奋的心声!这号子顺着这河川,咚咚咚地震颤出好远好远。而那朗朗上口的歌词来回两遍,已经没有人跟不上拍了,当然也没有人肯继续沉默,他们跟着这雄壮的伴奏,以惊天动地的声势齐声吼了出来——

  “和你一道游沅河,冲起大风破大波。

  龙车水上浮,荷花车盖罩当头。

  有角龙,两条青。无角龙,两条白。

  龙车飞上昆仑山,眺望那东西南北方。

  精神多飞扬,志趣多飘荡。

  太阳下山人怅惘,不想回故乡。

  忽然想到水中宫,屋顶鱼鳞壁画龙。

  紫贝嵌门柱,真珠饰房栊。

  水里如何来嬉戏?乘着白龟逐文鱼。

  同你畅游到河边,水花乱飞溅。

  你向我拱手,告别向东走。

  送你送到南河岸,水波滔滔来欢迎,文鱼对对来作伴——拜拜!”

  这一晚,人们就像喝醉了一样,在这河上,整整唱了一夜!这首《河伯》词被编成了所有可以想到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地传唱着。

  而这一夜也成了很玄乎的一夜——这楼上楼下,在这一夜共同不眠唱歌的,不外百十号人,但似乎只一夜之间,就涌出三四百人自称他们就在现场,而后这个数目还在无限地剧增,后来几乎每一个湘汉子都能信誓旦旦地告诉你:那一晚他们就正在楼上(河里)与糖二先生伴唱;他们说,唱着唱着,他们惊动并感动了水神,水神主动要来帮助他们;他们说,在大伙的一致要求下,水神放出了屈原大夫的魂魄;他们说,水神吃了他们的粽子,屈原大夫还喝了大伙的雄黄酒,直到清晨才被送走归位……

  多么神奇的一夜!如果你是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话。

  ——然而事实也是如此!

  这一夜,一切我们过去生命里的伤痕,一切时代的郁闷,一切将来在路上不可避免的苦恼,都请不要闯进这个夜晚来吧,就让我们暂时做个祥和热闹的好梦吧!就这样吧!

  天亮了,晨色中,昨夜来狂狼的客船早疏散退去,让出这片干干净净的水域,交回给整装待发的各艘货船、客船、渔船……它们挨挨擦擦地在水上浮泊着,水手们在船上灵活地爬上蹿下,最后一次点检核实行李和船只的状况。

  水边的人生确是最久远的人生。所有人性中最温暖,最浪漫,或者说最深沉的情感诉求,莫不与水相关,这一切,从足够久远的年代到今天,从未改变。而这一片承载了无穷无尽的光阴及生命变迁的沅水,在起始河段,却显得是那么的清澈柔媚、无辜无害,就像一个最善于引诱的妖精,只秀出她秀媚温婉的一面,诱你深入,而后再放出手段:险滩、恶浪、洄转、艰难、诡谲、不驯、无常……但就算你明明知道,她还是最撩人、最不可抗拒的妖精,她的凶险是那么的迷人,只等你去征服。

  这时,照例是繁忙的生机和画幅般的山水景色水**融。可见得多了,就连最浪漫风雅的糖二先生也产生审美疲劳了,他不好好赏景,而站在一艘小货船的船头,大声嚷嚷:“凭什么不让去!赶时间啊赶时间!”

  那涉江而上的水面上,用圆木封拦住了,圆木的前面,又有几艘小船穿梭巡逻着,不肯放行。田忌仍是一袭黑披风,站在封界前最中央那艘船的船头,似笑非笑地盯定了兆学疚,不紧不慢地应:“糖二先生既然赶时间,就请先过来,大伙都让一让!”

  这大名一出,前面的船只马上齐唰唰地让开一条道,兆学疚却自迟疑着:“过去要干什么?”

  田忌笑得更开心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边答边催船靠近:“我的职责不就是维持秩序吗,我收到可靠消息,说有人非法走私,所以就不得不查一查往来的货船了。”

  两只船靠近挨擦着,兆学疚急了,拢手拦着,不肯让人过来,嘴里争辩道:“那昨晚你怎么不维持,潘二爷是上面要的人吧!”

  田忌站远些,眨了眨眼睛,笑道:“昨晚不也是怕秩序大乱吗,你看,今天我们在这里,也是为了缉拿水匪潘二啊。糖二先生算得上湘西一带的名人了,要做出表率才好。”

  兆学疚早顾不上和他打嘴仗了,站在船头左拦右挡,花架子乱摆活,一个不留神,就失足摔进了水里,浸了个透骨寒,哆嗦着,嚷嚷着:“不能开仓啊……”

  于是也不拘那一家把他捞了上来,又是换衣又是姜汤,总算消停了。

  田忌的两个手下已跳上了那艘小货船,正要开仓,只见后面有一个更加悲怆的声音在嚎:“不能开啊!不能开啊!”

  田忌外面再稳当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气性一上来,肯听哪个的?赌气一抬手:“开仓!”

  船舱的门板被两个人不甚温柔地破开了,只听得一阵“沙沙沙”的细流声,船上的两个手下最先色变,却怔忪着动弹不得,顷刻,就见白花花的脂米从仓里欢畅地奔流出来,顺溜地漫过他们的脚面,再“沙沙沙”地泻入水中——看的人还来不及心疼,站在门仓后面的那两个被米流冲着,加上心慌,也攒葫芦一样“扑通扑通”栽入了水中。

  这时,那悲怆地嚎着的乡绅慢一步才赶到,那船磕磕碰碰地插进来,见此情景,他跌坐在船头,满脸沉痛,颓废而绝望,话都说不上来了。

  整片水域一片哗然,一片骚乱,靠得近的水手纷纷跳过去帮忙堵截,有的跳到水里去捞米,这样的荒年,谁见得这样糟蹋粮食啊!

  田忌阴着脸,一伸手把那乡绅整个儿提溜起来,牙缝里呯出话来:“怎么回事?”

  乡绅只管打抖和结巴,什么也说不上来,倒是旁边有灵醒些的就插话:“看,这船,就是他家的!”

  有眼力好的自那米船的后舱顶上抽出来一根绿盈盈的细竹管子,两头通透,一头是尖的。田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乡绅面如死灰,牙齿厮打着,只说不出话来。这时,又有人大声惊呼着传话:“不好了!屈原楼的粮仓被盗空了——”

  这下再不需查问下去,田忌也自明了:显然是这乡绅见楼里的粮要充公,不甘心,于是就趁夜在楼下停了这艘小货船,再在楼板上挖个洞,把竹管子一头削尖,斜插进粮库,一头就连进船舱里。这样,米就毫无阻滞地流出来,流空了!而昨夜刚好大家亢奋歌唱,“沙沙”的米流声就完全被掩盖了……神不知鬼不觉,但却偏偏没有瞒过小榕树那一伙的眼睛,他们又赶在乡绅前面把船悄悄转移,装腔作势地主动诱来自己的注意,也正好把乡绅的勾当大白于天下!

  再一次棋输一着,田忌不免泄气,他泄愤地把那乡绅摔进水中,恹恹地转头——没错,那拦河的圆木早在混乱中被人移开了,过往的船只挨挨挤挤,帆布飘荡迷眼,早不知过了多少艘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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