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成殇,知音难觅

　　金鳞阁乃江南一带有名的文人雅士之聚会地，自然也会有修为高深的修士往来。归羽原本打算躲在人群中欣赏各人所奏，毕竟人妖殊途，自从神魔之战以后，妖族极少在人间走动，而那些修士更是以诛杀世间之妖为荣耀。归羽身临险地，更是需要低调行事，可是他对音律痴狂，此刻早已忘了自己本身乃是一个妖精。

　　人们纷纷向这边望来，本以为来者会自报家门，然而归羽却一语不发，直接将玉笛放置口边，所吹奏的正是云逸子的成名之曲：沧海桑田。

　　此曲由玉笛吹出，却别有一番韵味。笛音缥缈，如泣如诉，一会儿如深涧溪流、宛转悠扬，一会儿又如江海波涛、跌宕起伏。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而云逸子却面凝寒霜，眼中闪过一抹挣扎。虽然他修为尚浅，但师父赤云道尊待他如子，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能看出眼前这位黑衣人是一个化形的妖精。他心知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可是听到此妖的演奏，却让他感到了寻到知音的欣喜。

　　正所谓：仙曲易奏，知音难觅。云逸子对音乐的狂热已经超过了世俗的规矩和标准，即使眼前之人是妖又怎样？能遇此知音，此生无憾矣。

　　曲终，没等云逸子开口，归羽摘下斗笠，道：“在下归羽。吾闻沧澜云逸子作得仙曲‘沧海桑田’，闻之，吾所不及。故而渡百川，跨千山，东行万里，特来讨教，还望道长莫要拒绝。”

　　众人此时也算摸清情况，闻此人远道而来要向云逸子挑战，皆兴趣盎然，等着看这场精彩的比试。云逸子没料到归羽如此高调，会在此公开向自己提出挑战，心中不免担忧。酒馆内所坐之人虽皆为平凡，但也不乏有心者，若他身份暴露，必免不了一场杀戮。

　　云逸子一方面不愿伤及无辜，另一方面也对归羽心生相惜，不愿看到他命丧于此。思之片刻，俯首作揖，开口道：“先生远道而来只为见在下一面，在下感动不已。如今我大唐征伐四方，先生非大唐子民，难道不怕此行无归？”他虽心中着急，但面色沉稳。他此言之意明显，归羽生有玲珑心，怎会不知他的好意。

　　然而归羽却毫不在意，仰头大笑，良久才大声道：“吾闻云逸子生性洒脱，不拘于俗，今日看来此言差矣。忆神魔大战之时，那些所谓正道中人也皆视人命如草芥，难道那些命丧之人皆为该死？难道那些妖族子民皆是该杀？双手沾满鲜血却满口正义，甚是可笑！还请云逸道长告诉我何为正，何为邪？”

　　言毕，酒馆内一片哑然，人们皆看着这个异乡人，不禁心生敬意，自然也有不屑之人。此言论惊世骇俗，却又让人寻不出一丝辩解的理由。人有好人坏人之分，妖自然也有好妖坏妖之别，然而人妖殊途，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是这世间又偏偏流传着妖魅报恩，人妖相恋的故事，孰是孰非又怎会那么容易就分辨清楚。

　　云逸子对归羽深鞠一躬，恭敬道：“闻先生一言，胜过苦修十年，云逸受教了。得先生看重，我弹奏一新曲于先生，名曰：雪封万里，还望先生指点。”

　　言毕，他缓缓坐下，琴音绕梁，时而铿锵有力，时而轻柔婉约，时而快似奔马，时而缓若行云。良久，听者眼前皆浮现北国寒风慑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景，恍然间似身临其境，不禁让人频举酒碗，心中寒意才会稍减。曲终，众人依旧沉溺在刚刚的琴音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归羽此刻正坐在一张桌前眯眼回味着那段旋律，待云逸子起身，他赶忙放下手中酒碗，起身拱手道：“云逸道长之名，果不虚传，此曲名曰雪封万里，虽适情合景，却少了几分韵味，以我愚见，不如改为雪染万里。”

　　云逸子闻之一愣，嘴中默念，觉得这个‘染’字改得极好，于是俯首道：“先生大才，吾之不及。云逸徒有虚名，今见先生才知天外有天，还望先生不惜赐教。”

　　归羽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道长过谦了，吾乃山野散人，口出狂言却让道长见笑了。还请道长听吾一曲，了却此行心愿。”

　　云逸子举酒示意，随后一饮而尽，显尽豪情万丈。归羽也不示弱，昂首一口饮尽碗中之酒，大笑道：“好酒！”

　　笛声入耳，较之前琴音，有过之而不及，其韵律丝毫不差于那曲沧海桑田。众人侧耳聆听，神情如痴如醉。虽有美酒置于身侧，却远不及这笛声让人深醉。云逸子惊叹不已，心道：此曲竟如此洒脱逍遥，吾所不及矣。接着随众人举起酒杯满怀畅饮，仿佛要将那笛音化为烈酒饮入腹中。曲毕，他赶忙道：“先生此曲尽显洒脱之境，如鹰击长空，凤翔万里，动有形而静无影，有仗剑行天涯，杯酒论英雄之兴。敢问先生，此曲何名？”

　　归羽将玉笛收入怀中，笑道：“道长既然有此意会，想必心中已有答案。此曲名曰‘逍遥叹’，不知可与道长所想相符否？”

　　在座之人一片哗然，这曲‘逍遥叹’与那‘沧海桑田’相比，实乃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在这凄寒雨夜闻得两首仙曲，此生亦无憾矣。

　　云逸子再次躬身，神色凛然道：“此生能与君相识，吾不再孤独矣。而吾之性情差君千里，再观技艺，亦是差君一筹。今立下三年之约，届时定不负君之厚望。屋外风雨正急，君若不快些离开，怕是要耽误了行程。”

　　归羽闻云逸子突然说出此番话，登时愣在原地。或许旁人听不出这番话中的意思，可他却是明明白白。正欲开口，却见门前一阵骚乱，十余名青衣修士提剑而来。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一人拔剑相指。

　　归羽冷笑一声：“束手就擒？呵呵，好大的口气！”

　　那人正欲开口，却见归羽脚尖点地，腾空而起，手中玉笛射出一道红光，杀气大盛。众人只觉得他身影如电，眨眼间便移出十余步。

　　金鳞阁内乱作一团，人们纷纷向外跑去，众修士群起而攻之，剑影如电，却伤不到归羽分毫。一人持剑迎上，只见归羽身子后倾，随手挥出一记掌风，紧接着一招鱼翔浅底，整个人向后滑去。只听一声惨叫，却见另一人横剑相迎，归羽借力一个空翻，如大鹏展翅，顺势一脚踹向来者胸口。一击之下，那人登时飞出十步之遥，昏死过去。众人见状纷纷跃起，合力攻之。归羽身影如同鬼魅，穿梭在剑影之中。只见数道剑光合为一处直逼而来，这一击，无处可躲。

　　一名修士的目光扫向云逸子，大喝道：“云逸师兄，还不出手相助！”

　　云逸子看着眼前陷入绝境的归羽，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不过一瞬，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无比。青锋出手，三尺剑芒迎向归羽，却只是擦着他的衣摆击向一众修士。一群人猝不及防转攻为守，横剑怒视。

　　归羽诧异地看了云逸子一眼，转而投去一记感激的目光。云逸子微微颔首，挡在归羽身前：“云枫，你带人私自下山，可知犯下何罪！师尊闭关之前让你在隐霞涧面壁，你无视尊长，带着众位师兄弟下山滋事，还不退下！”

　　“云逸，你也莫用师尊来压我！我为除妖而来，就算师尊站在眼前，也休想挑出半点问题！反倒是你，竟与妖邪相互勾结，称兄道弟！我倒是要看看，你是如何巧舌如簧，封住悠悠众口！”

　　“云逸师兄，除妖卫道乃我辈责任，你莫要被这妖物蒙蔽了心智呀！”

　　“云逸师弟，莫要受了这妖孽的蛊惑！”

　　众口纷纭，全都劝着云逸子。毕竟是同门师兄弟，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他们现在并不想对云逸子动手。

　　“云逸，莫要不知好歹！”

　　众口悠悠，云逸子却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身后的归羽颇为感动，轻声道：“云逸道长，勿要为在下伤了同门之谊。今日能与君斗曲一首，吾心无憾矣。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在下既然独身而来，也能自由而去，只怕伤了你这些同门师兄弟的性命，让这大雅之地徒增杀戮。”

　　归羽身上杀气愈浓，他若想走，天大地大自可逍遥而去，只是他与云逸子的情谊怕是要自此了断，这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人生在世知音难觅，他与云逸子以曲会友相见恨晚，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时了。

　　云逸子此刻也是万分纠结，他不忍看到同门惨死，也不愿意看到归羽被诛于此，一时间难以抉择。

　　也许察觉到了云逸子内心的挣扎，之前说话的修士大声道：“云逸师弟，与妖邪为伍，依门规当逐，你莫要再做傻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云逸子依旧不退半步，冷冷地看着众位师兄弟。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声叹息：“云逸，你可做出了选择？”

　　“师父！”

　　几个呼吸间，一名赤髯老者踏空而来，站在云逸子面前。赤髯老者正是云逸子的师父赤云道尊，他看着自己的大徒弟，缓缓开口道：“云逸，你天资聪颖，且有慈悲之心，若潜心修炼，此生大有可为。无奈你却沉迷音律，生性不拘，为师拘束你这么多年，现在是该放手了。”

　　赤云道尊语气悲凉，云逸子如何听不出师父言中之意：“师父，徒儿不孝！”

　　这一刻，云逸子言语哽咽，重重跪在师父面前。在师父出现的这一刻，他已经做好了选择。他一生痴爱音律，今日能遇此知音，此生已无憾事，归羽是妖是魔都不再重要了。

　　“云逸，你并无错，这世间缘分本就如此，你要保持本心，莫要让此生遗憾。为师答应你放此妖君一条生路，不过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天下之大，任你逍遥快活。”赤云道尊抚着云逸子的额头轻语道。

　　云逸子这时早已泣不成声，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亦是师父帮他做出的选择，自古忠义两难全，被逐出师门已是覆水难收。他重重叩首，那一声声如同万剑噬心，每叩一首，心痛便增加一分。三叩九拜，他抬首看着师父，不……这一刻，眼前这位赤髯老者已不再是他的师父，而是赤云道尊了。

　　归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身上的杀气已经散尽，心中亦是万千感慨。他对着赤云道尊一躬触地：“多谢道尊不杀之恩。”

　　赤云道尊叹息道：“罢了，罢了！你与云逸快些去吧！云逸，你要记住，万法皆是道，莫要荒废了修行。”

　　屋外大雨如瀑，冷风阵阵。赤云道尊望着两人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神情依旧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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