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逆鳞
程山项目部的合署办公会只开了几分钟，需要甲方确认的阻碍施工进度的问题就提了20多条，其中经营方面的问题最多，刘帆汇报说：“最开始，甲方给咱们10%的预付款，按季度结算，基本可以保证项目的顺利运转，但是近来为了压低材料采购价格，对于钢筋等主材咱们都是全额支付的，所以目前资金压力比较大。”
生产经理急道：“刚开始就有缺口，到了后期咋办？进入结构工程尾期，万一达到预付款抵扣条件，那就乱套了。
程山端坐着，口吻老辣：“老林，你多带带廖薇，工程变更、增减、特殊材料单价等的签证让她上手，从材料签收报告到工程签证、合同变更，到今后的主体验收各类资料都准备齐全，按时报送。刘帆，每一笔款子都定点跟踪，催着甲方审复结算。”
又在发呆的学辰回过神来：“师父，以进度促回款，以资料催回款，那是常态工作，你说那些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主任工笑了笑说：“你小子肯定又有招儿了，别买关子赶紧说，瞧你师父头发都愁白了。”
“好吧，白了头的少年，下午我跟甲方张主任谈判去了，阐明了按季度支付周期长，我们压力很大的事，他同意把预付款从10%提到30%，明天就来变更合同。”学辰一句话就清空了压在所有人心头的问题汇总单。
刘帆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对学辰说：“你真是神啊？就张主任那狗脾气，见谁咬谁，程经理都近不了他身，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能站在咱的立场上多给垫钱？不可思议。”
“狂犬病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发作，我正好选在他吃完药时候谈的，还算平静，没朝我乱吠。”学辰懒懒展臂道。
“经理助理的申请批下来，学辰你工资就翻番啦！再熬两年接你师父的班儿了，让他回家养老去吧。”大家对学辰的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年纪摆在那里，提了他怕影响其他年轻同事的积极性。这一次经理助理的职位，项目上的领导毫不犹豫就给了他。
大家正乐呵，资料员廖薇推门探进脑袋：“卖钢板那土豪金又来了，我说我们材料都从合格名录里进，不需要他们的，他还不走。”
“我去看看。”程山推开文件夹站起来。
廖薇忙喊：“不是，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后来一问才知道土豪金他不找您，他是专程来找学辰的。”
众人又乐起来，李烨笑道：“廖薇，你能直接说结果吗？老爱废话。”
郭庆见她脸都憋紫了，忙说：“人家这叫如实汇报，对领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嘴笨总比溜奸耍滑强，是吧程经理。”
“没错，廖薇干事细致，我就看重她这点，老实，比你小子强多了。”程山用下巴指了指李烨，又示意学辰去应付金老板。
金老板是真正意义上的土豪，一见学辰就直奔主题：“我想把你介绍给我闺女，要是成了，陪嫁一套三居，一辆宝马。”
学辰彻底呆住了，端来西瓜款待来客后无措地立在一旁。
“看看，这是我闺女照片，没P过，就这么好看。”金老板递过了手机。
学辰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美女低下了头。
“她德国留学回来，现在当翻译。”金老板甩开膀子啃西瓜，嘴里吐出的除了西瓜子还有年轻人才说的词汇，“我闺女是个颜控，就乐意找帅哥当男票，选来选去，就你合适。”
“您女儿长得好，学历高，工作又高端，追的人肯定不少，还用您操心终生大事吗？”学辰还没想好如何拒绝。
“唉，你不造啦！”金老板笑着说，“她上个男票是我给拆的，我答应帮她找个比原来那个帅的，而且是马上，立刻。”
“您拆的？”学辰不解。
“男孩本身条件还行，不过呀，我嫌他是单亲家庭。入赘你能接受吗？其实没什么啦，人家苗寨都是男的嫁女的，生男孩都叫赔钱货，男的还得去女方家里做三年苦力，经过丈母娘考验才能进门，凌晨两点上山割胶啊，就是橡胶，你见过没？”金老板自顾自说着，也不管学辰有没有在听，“当然啦，我们家不会亏待你啊也不用考验什么，车跟房都我们出，将来生两孩子，一个随你姓，一个随我姓。哦，对了，你老家是北京的吧，是独子吗？家里几口人啊？父母退休没？”
学辰抓了抓衣角轻笑一声，还是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回绝：“您也不用查我户口了，我对您闺女没兴趣。”
金老板甩了瓜皮怒不可遏：“你丫以为自己是谁呢？给脸不要，比农民工强点有限的主儿，还他妈挺狂。”
“金老板，您这话是连我一起骂了吗？”程山冲进来给学辰解围，好说歹说请走了土豪金。
敏感的人都藏着一片逆鳞，一旦触碰，性格就会颠覆。
对学辰来说，与家有关的往事皆是鳞片上的光。
黄昏的工地仿佛倒立于天空，作业面的工人渐渐退去，安静中有种奇特的异响。程山在大门口的洗车装置前看到捧着韩语教材的学辰，故意拧开阀门喷了他一身的二次用水。
“我的衣服！”学辰赶忙脱下Kenzo新品T恤拿去水房清洗。
程山扔给他一件上衣：“别光着，还有女同志在呢。”
学辰套上之后才看清那是他LZ公司推出的兰湛周边产品，纯黑底色，forever七个银色字母排成龙的形状。
他兴奋地叫起来：“师父，这是正版吗？”
“废话！上回兰湛的影迷见面会赶上建委检查，你没去成，这是补偿你的。”程山欣赏着自己的徒弟，“挺精神，我瞅跟兰湛有一拼。”
“不能够！”学辰飘飘然起来，“我觉着我比他帅啊！”
程山朗笑一声：“这T恤是竣封用压岁钱买的，他说要把我这个爸爸分一半给你什么的，还说……你在他面前哭过……”
“我那是演戏，竣封看我比他惨，他就不觉得委屈了。您呐还是好好照顾亲儿子吧，连他分到哪个班都不知道。”
“学辰，你说我胳膊上这大疤瘌丑不？”程山捋起袖子给他看，一条凶狞的长疤盘在上面。
“又来了，师父，您刚参加工作时赶上工人拆架子，为了推开楼下没带安全帽的同事，被扔下来的卡子给划伤了。这辈子就干了一回舍己为人的好事您要重复宣扬多少遍啊？要不我给您写个事迹投给苏滢。”学辰在私下跟师父从来都没大没小。
程山也不介意，笑容禅机四伏：“一晃都25年了，年轻时候我嫌这疤难看，捂着，遮着，藏着，怕人瞧，后来慢慢地，我懂了，疤痕再丑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自己大大方方坦然接受，也就不在乎别人的窥探和议论了。”
肥皂在搓衣板上变幻成细碎的泡沫，被透进来的阳光染成彩虹，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水面之上漂浮的噼噼啪啪的破裂声。洗衣盆里的泡沫映出无数个学辰的脸，他停下动作，往事再痛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害怕别人的窥探与议论，或许因为自己还没有完全接受。
关于那场车祸，关于父母的离世，他自欺欺人地不去相信，然后把自己关进孤独的牢。
而师父一句侧面的开解砸开了牢门。
程山懂他胜过任何人，宠他的方式也从不婆婆妈妈。
“别洗了，我来吧。晚上食堂吃辣子鸡，你去天福号买点酱肘子，给回不了家的添点油水。”程山掏出现金塞给他，“麻利儿的。”
学辰骑上他的Forever山地车穿街走巷，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回头瞥到四个正在路边商谈着什么的人，有个瘦瘦高高的背影，立在斜阳下，肩头的一束光似是绝望交换来的，很像，跟小时候跑上坟山追逐太阳的睿暄很像。
“他不可能这么高，能长到一米七五就算前世积德了。”学辰暗想，笑到一半又停下来。
而他关注的那个背影在学辰视线之外延续了他的笑意：“身高超过尹学辰，这一点，我勉强做到了。”
“Allen.”高冷的女声唤回学辰的注视，他转头看到白色奥迪A7中的女人摘掉墨镜朝那个背影挥了挥。
妈妈说Allen释义为英俊，发音有贵族的感觉，将来他出道当演员，一定要用它做艺名。
在他决定跟随睿暄混建筑行业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之后，他把这个英文名送给了远在异国的睿暄。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名字，难道真的是睿暄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即使再度面对面，两人所处的世界已势如天渊。
即使同在建筑行业，他绝不会像自己一样熬在工地无家可归被恶俗的供货商侮辱也无从反抗。
那一瞬间学辰想了很多，也许睿暄的杳无音讯只是为了跟卑微的过去一刀两断。
而那卑微的过去中有个依旧卑微的尹学辰。
临近傍晚的太阳雨在地上砸出尘埃的痕迹，学辰微扬起头踏上了自行车。
开出学辰视野的白色奥迪属于Angela，而她偶遇的人正是韩熙。
在副驾驶位置的韩熙忘了系安全带，透过后视镜看骑车远去的学辰微微一叹。
Angela问：“刚才那三个什么人？虎背熊腰的，我以为在找你麻烦。”
“问路的。”韩熙别过头答道。
Angela伸手掠过他的喉结，挑起他瘦削的下巴：“知道我换工作之后最不适应的是什么吗？”
韩熙拨开她的手：“秋冬季的新品投产节奏太快，辛苦你了，你现在是GF起死回生的灵魂人物，奖金方面我会……”
“下班时间别跟我聊工作。”Angela补了些口红抿了抿唇，“我最不习惯的是没有上司的挑.逗和骚扰，韩熙，既然现在你和苏滢断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假正经了，我们是一类人。”
“停车！”韩熙静静地说。
“重申一遍，下班时间你不是我boss，我也没义务听你的话，你说停就停……啊……”Angela惊恐地猛踩刹车，因为韩熙的拳头砸上车窗。
“雅桐。我们确实是一类人，你跟我唯一的不同点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至少还有苏默这个真正爱你的人为你哭。”
“警告你别咒我啊，苏默那性情中人，家里猫死了狗丢了花花草草枯萎了他都哭，放心，你死了他也会掉眼泪的。”
韩熙说：“为什么你不敢承认他对你从没死心的现实，他对林蕙只是歉疚没有感情，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躲什么，难道还要再错过十几年吗？人生有几个十年？”
“命里无时莫强求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苏滢是一张白纸，我劝你离她远点儿，至少也要保持我和苏默的距离。他们兄妹俩需要的不是你我这样的人。三里屯约会去了，老板再见。”Angela戴上墨镜，推他下去，自己发动了车子。
稀薄的彩虹挂在树梢，采购归来的学辰在面前飞驰而过，颀长的影子划过韩熙的眼睛。
“学……”他想喊出他的名字，想和他一起回到杨花扑面的时节逆风奔跑，像小时候那样。
可他终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忽然怀念起“意面”的味道，没记错的话，那家小饭馆就在附近，问了很多老住户，辗转走到天黑也没有小店的踪迹。
“那饭馆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搬了三次家，去年是在这儿，我经常去吃炒面片儿跟烤腰子，后来又挪地儿了，具体位置我也没问老板。”路旁扳交通灯的辅警回答韩熙的询问。
韩熙道过谢，接到汪敏嘉的电话。
“韩总，生产部的MD加班做产量评估，主打款冬装夹克的工艺单有变更，衣领用狐狸毛、貉子毛还是人造毛没有标注。”
“那款衣服是Angela设计的，问她好了。”
“没有杀害就没有买卖，要不就选最贵的狐狸毛吧。安大部长说了：下班时间，扰我者死！我可不是个欠死的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还没搞对象呢……”
“好了，我会给你留意青年才俊的。”韩熙放下手机，工作以外的时间，整个GF敢打电话给Angela并成功接通的只有韩熙一个人，但这次连他也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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