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腐朽的鲸鱼骨架

　　近一段时间，韩熙收到19个消费支出短信，最高额度8万。今天，第20个短信显示活期余额只剩下个位数。

　　“学辰，你的挥霍能力超出我想象了。”韩熙举起高脚杯，里面养尊处优的两枝绿萝已经许久没有添水。

　　壁上那幅油画用了太多色彩，画布已不堪重负。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舞会，陌生的，熟稔的，有情的，无心的，诚挚的，敷衍的男人和女人凝固了难辨真假的快乐，琴师演奏的或许是李斯特的圆舞曲，固定的程式禁闭了一夜狂欢。

　　每个人都有无法摘除的美好回忆，它就像裙摆下的鲸鱼骨架，看不到的力量支撑着飞旋的虚假奢华。

　　被祭奠的都是没落的美，因为消逝，所以追溯。

　　最初的纯澈都是用来怀念的，我的过去与我无关，正如我的将来会背叛现在的自己。

　　崔京男推开了虚掩的门，轻声说：“韩总，有消息了。”

　　韩熙揉着太阳穴，抹掉表情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崔京男铿锵邀功：“前几天按你的吩咐，把尹学辰的片子和街舞视频传给了韩国多家演艺经纪公司，S.M，YG和LZ三家给了回音。其中LZ的老总许励铭亲自回邮件问学辰的家庭情况，还留下了自己所有联系方式，包括宅电。”

　　韩熙的兴奋只存在一刹，又警惕地问：“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我用尹学辰三个字的全拼注册了邮箱，除了邮箱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们应该会认为那是尹学辰毛遂自荐。”

　　前两家公司韩熙是知道的，YG旗下有Bigbang、2NE1、Winner，□□推出的是HOT、少女时代、EXO这类组合。

　　而LZ，名不见经传。

　　崔京男一眼参透主上的心思，连忙解释：“LZEntertainment主攻影视，高管里大多是华人，总部设在首尔但是艺人遍布全球，兰湛就是那公司的。”

　　苏滢沉浸于兰湛主演的韩剧时就会变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蛇，两只淫.荡的眼睛满满都是女儿国国王对唐僧那股欲罢不能的花痴劲儿，韩熙想着想着笑了起来：“把许总的联系方式给尹学辰，就说是LZ的星探通过宣传画报挑中他的，我们暗中帮他的事彻底保密！”

　　崔京南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LZ最有诚意，也就最有把握。另外两家的艺人太红了，尹学辰去了也只能当练习生碰运气。所以他不追问缘由，利落地跪安：“明白了。韩总，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韩熙喊住他：“这个，拿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崔京男一头雾水地接过高脚杯，卷曲的发白根须附着缠绕，没有灌溉的荒凉褶皱了记忆。

　　8月的萧瑟在工地蒸发为危险的干涸，6台塔吊转动起重臂，俯瞰着现场莫名的苍凉。对讲机里是塔司对信号工的警告：“别装太满了，小心天女散花！”

　　“放心，我持证上岗，而且尹工教过我怎么绑扎，没事儿。”

　　“你让尹工洗脑了吧，他班前讲话就爱念叨持证上岗。”

　　“最近的培训啊讲话啊啥的都是李工出面，尹工咋回事儿，见了咱带不搭理的！”

　　“听说上个月跟人干仗，脑子打坏了，员工活动室那整面墙的大镜子都让他给砸了。”

　　“真的啊？忒可惜了，多精神一小伙子啊，唉！”

　　听到他们言谈的学辰毫无反应，经过喊话的信号工，径直来到项目经理办公室。

　　“学辰呐，挖完槽到现在两个半月，基础施工阶段你那7号楼是最快的，可现在呢，别的栋号都出正负零了，你还在那儿拱地下一层！本来指着你7号楼创个结构长城杯金奖，给咱项目长脸，这倒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程山厉声道。

　　一旁的生产经理也说:“本来提你当经理助理的请示都写好了，可你说说，你最近怎么干活的，出了多少岔子了？先进当够了开始磨洋工了是不是？”

　　毕然见势忙去解围：“学辰受伤之后经常头疼，领导您就别训他了。”

　　“大秋马上到了，农民工都返乡收庄稼，人手不够都愁死人了，你们这帮小子还不消停！行啦，出去吧。”生产经理开始轰人。

　　程山接过生产经理扔来的玉溪，两人推着学辰向外走，停在室外的吸烟点才点了火儿，程山吸了一口烟：“明天我带学辰再去医院查查，李烨，他的活你盯着点儿！”

　　“不用了，师父，我身体没事儿。小李子，咱去现场看看。”学辰扯着衣角说。

　　转现场时，李烨拿出祖上镶黄旗四品带刀护卫的气势一路无话跟着他。学辰回身问：“跟着我干嘛，你的栋号不管啦。”

　　“怕你这傻子往机器上撞，咱项目要是达不到安全零事故，竣工兑现绝逼缩水，我是冲钱，不是冲你啊。”李烨的贫嘴没有如往常一样让学辰笑弯了眼睛。

　　砸了活动室的镜子之后，不练舞，不去道馆，不追韩剧，不买新衣服，再次变回灵堂里的孤兽，不但噬掉脑髓，还被攫去心脏，磨钝爪牙。

　　而这次死掉的是他唯一的光源。

　　眼看学辰的懒散和寡言愈加明显，李毕二人只好密谋搬出苏滢这个救兵。

　　晚上，拉着昏昏欲睡的学辰来到那家小餐馆。手机响了很久，李烨接通后放在学辰耳边:“大师，我GF的崔京南呐，你运气真是杠杠好啊！LZ的星探通过宣传画报看中你啦，他们老总姓许，中国人，联系方式我短信发给你啊……”

　　突兀的盲音，双方的茫然。

　　苏滢来的时候，三个人正毫无交流地各自发呆。

　　这段时间学辰一直刻意避着她，病愈后的初见，苏滢尽量显得自然:“亲爱的们，最近哪浪去了，都不找我！”

　　李烨夸张地大叫：“你不知道，我们成天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浪哩个儿浪啊，是吧学辰？”

　　“哦，挺忙的。”他随意应着，甚至不知道在和谁对话。

　　苏滢扒开他额角碎发：“还好疤痕不明显，恢复的怎么样？”

　　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触碰他的人是谁，学辰慌乱躲开她的手和她身上沾染的韩熙冰冷的嘲弄，自顾自灌着汽水，寂寥的轮廓感应不到灵魂的摇摆。

　　搞笑的谈资能找回学辰的睿智笑颜吧！苏滢起了八卦的范儿：“吕艳喜，篡改刊物陷害我那个开在贱.人堆儿里的绝世奇葩，终于被我给收拾了。”

　　“那么缺德，必须弄她！你怎么治她的？”李烨忙问。

　　“我师父出的主意，吕后喜欢贴着领导耳朵谈工作，我们几个就偷偷跟拍，把她和所有男领导的亲密照洗出来，她们家不到一岁的孩子照片P上几个字：有奖竞猜，我亲爹是以上哪位？然后，匿名投到公司的意见箱里。”

　　“还不辞了她？”毕然拍着桌子喊。

　　“没，约谈而已。谁让领导不顾群众意见非要提她当主管的，我只好以暴制暴、以贱治贱！经过这事儿，主管妥妥地给了我师父。”

　　毕然问：“这人都孩儿他妈了，还舔着脸跟你们争宠啊！”

　　苏滢吸了一口气开始抱怨：“她呀，啃着领导给她画的大饼，妄想等部长退了，副部长扶正，她能混个部门副职当当。成天介假积极、耍心眼儿、投怀送抱，见着屁大点儿的领导就死不要脸扑上去卖笑。听不懂人话也就算了，贱不唧唧说话跟吃片儿汤似的。”

　　李烨捶着桌子乐趴了：“这货长得也没啥姿色，怎么还能隆宠不断呢？”

　　“你可说呢，长得就是菜叶上那肉虫子的放大版，上下一边儿粗，整天穿个特怯的塑料凉鞋，‘嗒嗒嗒嗒’踩着催命符走道儿，她要是运动会跑个百米，不用鸣枪，我们领导喊一声“吕后”，立马窜得跟撒了欢儿的狗似的，一边跑还一边散发骨子里由内而外的使唤丫头气质！”

　　“哈哈，苏滢啊，难怪人都说找对象不能找哲学男和文学女。”毕然给她满上啤酒，“韩熙肯定不跟你吵架，说不过你啊！”

　　“咳……咳咳……”被汽水呛到的学辰喘息着推开了苏滢要为他顺气的手，“吕艳喜只是一个靠工资养家，为了生计委曲求全的人，她不往上走一步就养不起孩子，如果像你们一样有后台有家底，她也可以什么都不顾及。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篡改刊物的如果另有其人，你岂不是成了幕后者的杀人工具？”

　　入职之初就把小团队的绊脚石吕艳喜视为异类，挑起自己和吕艳喜的矛盾，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师父，而如今，师父真真切切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主管位置，尽管她的实力难当此任。

　　对刊物动手脚的人是师父！苏滢扼杀掉复杂的猜测，她怎么会利用我呢？想太多了。

　　毕然向满手油污的服务员催了单，回头说：“苏滢你长点儿心吧，人要慢慢品，对你好的不一定是善类，你看不惯的也不一定会招惹你。在你们部门，别太把同事的阶级感情当回事儿，她们几个太贼、太精了，跟你不一样。”

　　“哦。”苏滢早就听说同事没几个能做成朋友的，她不想参与却也难逃心计的漩涡，女人多，是非也多，好麻烦。

　　“给你们报个喜啊。”毕然又说，“我们家山边那老房要拆迁，年底就要评估了。哎，小李子，你们家宣武那平房有信儿拆没呢？”

　　李烨道：“宣武和西城八百年前就合体了，我现在可是西城男孩。”李烨吊了个嗓子嚎起来，“Aslongasyouloveme……唉，嚷嚷10多年了也没动静，小憋屈地儿，一下雨就得上房盖塑料布、压砖头。没看我都懒得回家么！”

　　苏滢咯咯笑着，突然想起了唐觅：“毕然，我听说拆迁是按户口本的人头算，多个人就多好些钱，是真的吗？”

　　“哎呦，别提了，村里人都疯了似的抱团领证，能结婚的结婚，能生孩子的催产，要不是我爸妈开明，估计跟邻居一样，为了多弄点儿平米数和补偿款，随便找个人先娶了再说。”毕然摇着头形容村里的混乱情形。

　　苏滢盘算了一会儿，拨通了唐觅的电话：“我给你找你一对象，拆迁户，你俩有过两面之缘，对，就是毕然啊！现在一大票小狐狸排队跟他领证，我帮你加个三儿，你俩见了第三面，差不多就定了吧，时间就是金钱。”

　　毕然夺过电话：“唐觅，我毕然，别听苏滢胡说……啊……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姑奶奶我早就看上你了，谁都别跟我抢！”唐觅的吼声里有桑巴舞的节奏。

　　大家干杯庆祝毕然打破了贫穷的代际循环又迅速敲定人生大事。

　　苏滢久久看着学辰：“毕然在延庆，李烨在西城，樱桃小丸子的户口落在了日本静冈县清水市，哎，学辰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你家在哪儿？”

　　李烨赶忙打岔：“建筑人四海为家！”

　　“你们家在哪个区啊？”苏滢刨根问底，她想用这个方式解开他的心结。

　　“家啊……如果房子就算家的话……”学辰这一次没有回避问题，“常住的是南城的大三居，昌平有个通温泉的别墅，去韩国度假的时候住那间白色的房子，是我爸设计的，里面有嵌入式的壁炉，还有电影放映机，每次放电影之前，我爸都支起倒片机，手摇的那种，一盘一盘把胶片倒正，一部电影大概三四盘胶片，装在铁匣子里，很沉，我一个人都提不动。”

　　苏滢拍着他肩膀哈哈大笑：“看来学辰已经没事了，玩笑开得这么清新脱俗，你还能说得再逼真点儿吗？”

　　“我梦见的，比这还逼真呢！”梦里，母亲的晚安吻香甜了睡枕，父亲胡渣的摩擦是他晨起的闹铃。爸妈会故意在他面前轻浅拥吻，惹他吃醋发脾气。参加宴会前，他总是站在比客厅还大上许多的衣帽间，霸道地指挥爸妈如何搭配衣服，而自己也会穿得毫无瑕疵才肯出门。

　　那段与悲伤绝缘的完美时光是否真的属于过自己，学辰已经不敢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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