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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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哈尔滨驻屯军军营。

　　晚上十点，北大营大部分兵房都进入了梦乡。大门两边岗楼上的探照灯一遍一遍地扫过军营和外边的空地。巡逻队的手电，晃晃悠悠地在各兵房之间穿梭，仿佛一盏孤零零的磷火。北大营长官住宿楼二楼最北的两间窗户里此时射出昏黄的灯光。大岛芳子坐在床沿上，东条一郎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前。他颧骨凸出，双目凹陷，此时耳机填满了他的太阳穴，就像脑袋两侧长了肿瘤的骷髅头。

　　大岛芳子一字一句地说：“开始发报。”

　　东条一郎：“是。”

　　大岛芳子：“校长已抵达第一站，虽有惊，终无险，望陛下指示。”

　　东条一郎的手指和说话人的嘴唇齐动，房间里响起了滴滴答答的电子声。电子声停止，接着是等待，无声的等待。一刻钟后，指示灯亮了。

　　天皇的电报是由通信官通报的，又是深夜，这个速度说明天皇在念着自己，这让大岛芳子产生了一瞬的感动。

　　东条一郎边听边记录，笔走如飞。按键声很快停止，纸条上出现了一串阿拉伯数字。东条一郎从箱子中取出《古事记》（日文原本），他在书本上查抄起来。不一会，纸条上四个数字一组的电码下面，多了一行文字。回电很简短：事已从石井处获悉，继续按计划行事。

　　见主子阅完，东条一郎划亮了火柴，纸条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我们安全了。”大岛芳子终于说话了。

　　“就凭这份电报？”东条一郎一脸疑惑。

　　“明天去参观石井的那些瓶瓶罐罐吧。”大岛一副大势已去的口气。

　　东条：“小姐还是小心点好，石井那只老狐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大岛：“现在暂时安全了。行程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总希望他的左膀右臂能通力合作的，就当是为了陛下吧。”

　　东条：“小姐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都是因为他......”

　　大岛芳子大声喝道，脸因为激动仿佛出现了一丝血色：“你给我闭嘴！”

　　东条委屈地样子：“现在他眼里只有皇后，小姐只是他的工具而已。”

　　“你给我滚，马山滚！”大岛芳子手指着门外。

　　东条一郎站着不动：“你是怕我说吗，小姐不让说我也要说，大岛和石井家族在德川幕府时代就有过节，他能不知道吗？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大岛芳子背过脸去，没有说话。

　　主子的默认让东条一郎更加激动：“我虽是大岛家族的用人，但大岛先生待我亲如父子，要不是当年你们收留，我东条一郎早就露死街头了。我和小姐一同长大，也许算不上情同手足，但在一郎心中，小姐永远是我最亲的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心如刀绞！”

　　“你走不走？”大岛芳子转过身来，手里多了一把手枪，她用枪指着东条：“再不走，我开枪了。”

　　东条凹陷的眼里涌出了泪水：“热水打好了，该上药了，药水已经放在抽屉。”他跨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门关上了，大岛芳子握枪的手还平举着。突然她一个激灵，像被电击了一下，才缓缓垂下手，随手把枪扔在被褥上。她静坐了一会，像是要把刚才的状态挥发掉，然后起身去拿脸盆。她往盆中注入整瓶开水，没有掺凉水。最后她把脸俯到距离水面一寸的地方，随手抓起毛巾，摊在头上，把头和脸笼罩在蒸汽中。她就这样蒸着自己的脸。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开水凉了，蒸汽弱了，她换水，打开另一壶重复。

　　爱情真是奇妙啊，它能让人变美也能让人变丑。

　　十五年前，爱情把这张脸滋润得多美丽啊！

　　杏仁般的脸庞巧妙玲珑，肌肤弹指可破。

　　垂直的鼻梁，如地平线上的坐标，眼距恰如其分。

　　微启的双唇，琥珀般温润，仿佛一张开就会流出美妙的乐章。

　　眼皮似蝉翼，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半遮着心灵的窗口。

　　瞳孔中那一抹黑的光，像江山倒影在了墨汁，优雅恬静。

　　每次见到他，墨面就会漾开，仿佛开启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人间仙境。

　　他就这样被她吸进了仙境里。

　　温度上来了，不同的物质膨胀系数是不同的。面具终于如婴儿挣脱母体，从脸皮上滑落。

　　爱情真是奇妙啊，它能让人变美也能让人变丑。

　　现在杏仁收缩了，仿佛橡皮掉进了火盆，崎岖肮脏、高低不平。

　　鼻梁已经倒下，由原来的一支变成了现在的一坨，只留下两个小孔，是施舍给生命的气。心窗上蝉翼凝固、粘连，在脸庞上岔开了两条伤疤。

　　还好嘴唇保住了，成了曾经美好的唯一证明。

　　他离开了她，她来到了中国。

　　大岛芳子坐在桌子前对着镜子，从抽屉中拿出了药水。她的脸每天都要取下面具透气，每天都要搽拭消炎水，否则她的脸就会溃烂发臭，就如坟墓里的腐肉。沾了药水的棉签在她脸皮上滚动起来，一遍一遍、来来回回，没有落下一块空处。她表情麻木，动作娴熟，仿佛一架调试好程序的机器，单调而精准。

　　程序做完了，大岛芳子却没有睡意，她望着镜子发呆。她不惊惧镜子中的画面，不是因为审丑疲劳。对于她来说这画像一开始就是美的，因为这是爱情的证明。

　　爱情是她的一切，是她心灵之巅的雪莲。佛陀为了心中的圣界可以坐化焚身，她为了神圣的爱情牺牲一张脸皮又算的了什么呢？想到这里，大岛芳子绿豆一样的眼孔中射出了鲜活的光，这光打到镜面上又反射回来，镜子中下起了樱花雨。樱花好白好大，好似漫天的飞雪。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多，遮住了镜子，遮住了墙面，遮住了营房，遮住了整个世界，直到眼睛里一片白盲。她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雪花消失了，樱花也消失了，镜子还是镜子，墙也还是墙。

　　她再次盯着镜子发呆。她死死地盯住不放，好像要把眼神聚焦，在镜面上打出一个洞。镜子终于活了。镜面舞动起来，开始变形，起初是球，接着是方，最后定格成了面团。面团开始凹陷延伸，仿佛海中的漩涡，又像无尽的隧道。漩涡旋转着吸入她的目光，隧道却把往事源源不断地送进她豆大的眼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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