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岛的回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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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芳子雕塑般坐在镜子前，往事继续汹涌。
七年过去了，她已经十九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不是变丑了，而是变美了，仿佛蛾蛹褪去了外壳，翅翼待放。她美得让人侧目、美得让人惊异，美得让人心无杂念。她是那种沉静的美、内敛的美，美而不娇、美而不艳，如同一泓山泉，无色无味却清冽甘甜。
她报的是生物学专业，这是她最大的兴趣。人长大了，她的内心却坚守如一。她坚守着对自然界各种生物的好奇心，坚守着对他的思念，因为她生了一副认准事情不回头的性格，如今这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坚固。
开学的那一天，她所在的班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几个本地的富家子弟争着想做她的同桌，她是这样停息闹剧的。
她说：“就算和一只甲虫同座，也不会和他们同桌。”这以后，他得到了一个外号：冰美人。
她遇到他是一年后春天的一个早晨。那天天气奇好，云彩像被天空没收了一样，只剩下蓝色的空气。日上三竿，天空和太阳的组合仿佛无边的旗帜悬在这个国家的头顶，他就这样在这天成的国旗下缓缓地登上讲坛。
他气宇轩昂，当年稚气的笑容化成了肃穆的庄严。*场上数千名师生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崇敬。只有她的眼神是怀疑的，因为她想起了那张纸条，现在看来纸条上的名字是假的，但是她很快原谅了他。她想他一定有难言之隐，既然当时没有失约，名字的真假也就不重要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奇妙地为他辩护。
他的演讲群情激昂，好几次被呐喊和掌声打断，就连平时最散漫的几个富家子弟也像中了魔咒，变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她当然也不能幸免于那种鼓动。那种宏伟的蓝图，那种前无古人的设想，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是那样真切，那样激动人心。气氛顶峰处，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祖国如头顶的太阳般冉冉升起，大和民族像潮水般涌向世界各个角落。
演讲持续了一小时，尾声的时候，人群疯狂了。大家欢呼、拥抱，高呼天皇万岁，大和民族万岁。她也加入到了欢呼的行列，冰美人终于被眼前火一般的热情融化了。确切地说，她是被他融化了。他已不仅仅是当年自己心目中的生物专家，他现在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男人，是这个国家的精神，是这个国家的王。于是在她的世界里，人群渺小了，欢呼声低落了，最后只剩下头顶上无边的旗帜和旗帜下讲台上的男人。
演讲结束了，他走了，她默默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有奔上去告诉他那个草亭的故事以及她要问的问题。其实现在那些问题都已经不是问题了。在不断地学习中，那些问题像冰棒一样化进了她的肚子里。但是问题真的好奇怪，老问题化了，更多更难的新问题又会冒出来，现在她的问题反而越学越多。
就算那些问题还困扰着她，现在她也不会去找他了。在他面前她是渺小的，小得如一粒尘埃，小得等同于用自己做分子用全国的人做分母。
她不去找他，他却来找她了。大三那年，学校要送一批学生去德国深造，她名立其中。其它专业教育部审批就可以了，而生物学专业很特别，最后名额要由国家元首钦定。他就这样看到了资料档案上的她。
她是在实验室被校长叫走的，他在校长室等她。两个人目光相遇时，她惊呆了，他也惊呆了。她惊异于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他惊异于现实中的她比照片中还要美丽，但是惊异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就平静了。他的身心早已经被神圣的事业占据，他今天有重要的使命在身。
她坐上他的专车，在宫城边皇家专用的餐厅里用晚餐。餐厅很宏伟，一共三层。最上面一层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就连服务人员也是要按铃才能上楼。面对面坐在最豪华的包间里，两人沉默相对，男的首先说话了。
“我说过的，有缘还会再见面的，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他给她倒上青酒，然后给自己倒上。
她拿出了那张纸条：“这个是你的名字吗？”
他没有回答，接过纸条，在煮汤的酒精灯上点着了：“一切都变了。你变了，我变了，这个国家也在发生翻天覆地地变化。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美好，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她拿出纸条的真正用意其实不是怪他隐瞒了身份，而是希望勾起两人当年的回忆。但是他的反应完全掐灭了这样的念头。她缓过神来，他说得是对的，一切都变了，生物学已经不再是当年有趣的谈资。
他：“我的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吧。”她点头。
他：“你知道我找你的原因吗？”
她：“是不是关于留学的事？”
他：“不仅仅是这个。”她不语，等着他说下去。
他：“你知道我们的国家在干什么吗？”
她：“知道一些，在打仗，或者说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战争。”
他：“你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吗？”
她：“你前年在演讲中不是说过了吗？为了大东亚共荣是吗？”
他：“那只是冠冕之辞。”
她惊讶地表情：“什么意思？”
他：“每次地震你看到房子摇摇欲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每次你看到亲人或同胞被倒塌的房子掩埋你在想什么？每次海啸像死神一样掠过留下斑斑白骨你在想什么？每次听到传闻说日本岛在不久的将来会沉没你在想什么？”
她面露难色：“我恐惧，恐惧地忘记了思考。”
他：“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恐惧了，恐惧只属于弱者。是战争让我战胜了恐惧。”
她：“战争？”
他：“对，战争，战争将带给我们出路。将来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同胞、我们的民族将免受大自然的屠杀。”
她：“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大陆上的人。”
他：“把他们赶走，或者像北美对付印第安人一样，给他们一块保留地。”
她：“他们要是不走呢？”
他：“那就使用武力，彻底将他们淘汰。”
她：“淘汰？”
他咬紧了牙关，好像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是的，淘汰。优胜劣汰是普适的自然法则，低等种族被高等种族取代是世界进步的必然代价。一个发展了五千年仍然严重落后于世界的种族居然还占用着那么大的资源而夸夸其谈，而一个有着优秀品格和文明的民族却在战战兢兢中挨受大自然的屠戮，这是一种极端的不公平，这是对天照大神创造万物的亵渎！”
她低下了头：“那我能做什么，要你亲自召见。”
他：“生物学不仅仅是一门学科，也不仅仅是一项科学。它是武器，超越一切的武器。”
她：“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他：“你不会，你是我见过的对生物学最痴迷的女人。除了你，没有人能办到。”
她：“我是女人，那你找对生物学最痴迷的男人不行嘛？”
他：“战争在军人眼里就是杀人。生物界最优秀的男人石井四郎已经早一年去德国学习了，但是他研究的那一套也还是直接杀人。”
她惊讶：“淘汰一个种族，难道还有比杀人更管用的办法吗？”
他：“有。对于一个数量庞大的种族，直接杀人可能会带来麻烦，就像青蛙扔进沸水会蹦出来一样，所以要彻底征服还得从长计议。”他象征性地呷了一口酒，“有些东西是军部和长老院的决定，我虽觉得不妥，但也不能一概否认。我的权利也不是万能的。”
她：“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去德国学习微生物，研究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看不见得消亡，比莽夫式地杀戮更明智也更有意义。”
她：“我能行吗？”毕竟是杀人，哪怕是他们眼里的低等种族，这也是违背她学习生物学的初衷的。
他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你必须这么做，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现在战争的巨轮已经启动，一发而不可收。然而未来之形势也并不是一定就没有变数。军部被眼前的形势冲昏了头脑，我如果这个时候提出审慎意见是不和时宜的，很可能会遭到大多数人的抵触情绪。但是作为天照神的后裔，我不能不为我的子民之未来考虑，这是我的职责。就当我求你了！”见她犹豫，他突然离开位置，跪了下来：“拜托了！”
她一下子怔住了，乱了手脚，杯子碰翻在地：“你这是干什么，你起来。”
他没有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我喜欢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点闪烁，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犹豫，又或者有其它不可告人的原因。
她低下头沉默了。她骨子里对男人是没有好感的，但是他除外。他是童年时期唯一愿意和她交朋友的陌生人，而且他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真正正直和诚实的人。他没有骗过她，那张纸条只是善意的谎言，她早就不怪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他是天照神的后裔，能有机会为神的后代传裔，这是这个国家每个女子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更何况她当初向往东京的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她也跪了下来，跪在了他对面，像一对欲行天地之礼的夫妻：“对一介草民下跪，这是对天照大神的侮辱。快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他松了一口气，首先站起来，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情：“我的时间到了，这个给你，”他递给她一个特别通行证，“以后学校不用去了，明天就到宫里的生物学御研究所来吧。”
她点头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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