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番外篇 之 青葱往事 十四

　　离开了华自芳，大米不仅丝毫没感受到想象中的快乐和轻松，反而越走越凄惶，越走心里越没底儿，越来越感觉到无边的死寂，孤立无援般的孤独无助。

　　她像个迷路的婴孩，多少次茫然地立在十字路口，看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为她停下脚步，没有一个人搭理她，要么就嫌她碍事，斜刺里冲出一个或几个人谩骂着把她拨拉到路边儿去！

　　这个世上，爱自己的人很少，可是她次次毫不留情、龇牙咧嘴把他们推远；不爱自己的人很多，他们漠然地把她裹挟进人流的漩涡，毫不留情地席卷着她横冲直撞，撞到一处处暗礁险滩，撞得她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也无人关心她的死活，甚至，冷眼旁观瞧她的热闹。

　　她不能老是停下来舔舐伤口，只好逼着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从心理武装到牙齿，力争像个“爷们儿”一样的坚强。没有办法，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是那么的强，又出其不意，稀奇古怪，多到离谱。不武装起来寸步难行，没法生存。

　　原先在华自芳身边的时候，她要面对的“麻烦”只有她心理上的那个假想敌华自芳，后来又来了一个齐大卫，但他们对她的感情不是为了伤害，而是源自“爱”，大米当时感受到的那一点“伤害”，与离开他们独自闯荡江湖所受到的漠视与伤害相比，根本就算不得伤害。

　　别人给她的困扰，也和华自芳给她的不一样，华自芳基于爱，别人给她的，是无边的冰冷，漠视，甚至，像“龅牙君”那样，毫不客气的下手整治她。这其中绝对有她自身的原因，可是，在华自芳身边为何没有这么多的困扰和伤害呢？

　　可惜大米感觉迟钝，这一点，一直到离开华自芳三十年后，才后知后觉出来。

　　华自芳做她的班主任时，她总能与身边的同学相处得一团和气，哪怕自己专心向学，脾性变得乖戾古怪时，一旦心情烦躁，犯了小性子，她偶尔冲身边同学发火，尤其对令自己反感的丑巴巴男同桌，她甚至没有水平的小骂对方几句。但过后，事情总能静悄悄的平息下来。她曾经感到过一丝诧怪：为什么，他们都对她那么好？但过后接着就忘了，没有深究过原因。

　　两年的时光，风平浪静，身边也没有出现过一个翻着白眼笑话她的“任小霞”。

　　如今离开了华自芳，差点儿举全班之力把她打倒打臭的“龅牙君”，看她的眼神是冰冷阴沉的，所幸她只顾学习，轻易不愿意看他；同学对她是冰冷的，所幸对她龇出獠牙的只有任小霞一个；连空气都是冰冷的，无情的，犀利的……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在专注学习时，大米也时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心里难得片刻安稳。

　　直到此时，陶大米仍然没有发现，她跟着华自芳两年，一心整治她的事儿一次也没碰上，恨不得把她打倒打臭再踏上几只脚的麻烦从来都没有过，告她的黑状还向她龇出獠牙的人几乎绝了迹……

　　…………

　　三十年后，经历世事百般磋磨，身心千疮百孔的陶大米，回首往昔时，忽然惊讶地发现，无论她当时有多不高兴，有多埋怨他，可在他身边的那两年时光，竟然是自己这半生里过得最安稳，最踏实，最静好的岁月！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有意无意间，他已经悄悄给傻乎乎的她平息了同学间，她无心惹起的诸多纷争和战火，消除了来自身边人群中太多的指责与谩骂，抹平了无端而起或初见端倪的多少恶意与攻击……她感觉他在伤害她的时候，他其实正在以一己之力，努力地给她辟出一片专心向学的心灵净地，一个人与人和合交往的世外桃源，还要煞费苦心地，把国人聚堆时种种错综杂乱的琐事统统替她遮挡在外面……

　　因为爱你，所以，不忍心让纷乱琐碎、闲杂人等伤害到你，不忍心，看你在人丛中活得小丑般落魄狼狈，到处受挤兑。哪怕真的是你错了，我也助你把错误纠正、弥补到最小最低。然后再看你时，美好一如初见……

　　可惜，等她惊觉时，时光竟然已经无情地流过了三十年……

　　蓦然意识到这一点的陶大米，短暂的心魂悸动后，忽然失控，无声凝噎，泪雨滂沱……

　　三十年前初见，君怜我，我年少，殷殷情意皆不要，一心追梦，一心追梦，别君而去路迢迢。

　　三十年后惊觉，君已老，我已老，隐隐关怀方知道，大梦一生，大梦一生，焉得依旧留怀抱？

　　问时光，可不可以倒流呢，问世事，可不可以重新来过？当年轻的华自芳站在年轻的陶大米面前，殷切地看着她：大米，在学业和感情间，你选择哪一个？

　　这一次，大米会慎重地告诉他：“我选择感情。也许你是对的，拙笨如我，走这条‘考学改命’的路，太累了。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我实在应付不来。我最好的宿命，还是留在家里，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有一个爱我的老公，一两个可爱的孩子，闲暇的时候，再做点儿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许这，才是真正适合我的生活，此生如是，我心始安。”

　　而这，又何尝不是他在最初给她设计好的路？

　　为了心中悬在半空的理想，苦苦抗争了半生，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又都回到原点。

　　“那么，选择我，把你的未来放在我手里好不好？”

　　“呃……”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大米依然犹豫，在心里，她小声地问他，“动心只要一瞬，相伴却是一生，我们两个，能得始终吗？……”

　　他向她坚定地伸出手：“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大米，信我的初心。此生若是缘未了，宁负如来不负卿！”

　　倒流的时空里，大米看见自己投进华自芳的怀抱，痛哭失声……

　　时空外，想象中的陶大米无声哽咽。

　　…………

　　世上倘有如果，将会怎样？如果大米从一开始就是个认命顺从的乖孩子，当许惠莲让小学五年级的她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听话，拾棉花、掰棒子、抡锄头，拖麻袋，泥一身汗一身，累死累活不吭声，老早找个跟她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嫁了，还会在四年后遇见后来的华自芳吗？

　　如果遇见华自芳，大米理智地选择了他，放弃了考学这条“苦路”，年轻的华自芳懂得珍惜她吗？会不会因为得到太容易，不仅不知珍惜，更会弃之如敝履？如果有那么一天，选择了把人生和未来郑重放在他手里的柴米女子陶大米，又将何去何从？难不成在被弃后，在老大不小的年纪再咬牙“创业”，把年轻时不想吃的苦再从头吃过？

　　两个人的个性都太犀利，一个火爆，一个暴烈，没有一个愿意退让，如何能够天长地久？

　　毕竟想象中两情相悦，长伴一生的美满姻缘，现实中总难找到。

　　人确实不能悲观，但是也不能盲目乐观啊。

　　那一天，同学打来电话，说看到了华自芳，还说，他已是花白的头发，大米一时蒙了：他老了吗？可是偶尔想起，他明明还在昨天，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一股酸涩的味道从心底泛起，哽在喉头，凝在双眸，点点泪光中，她看到自己挪开蜡烛，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坐在面前的华自芳，他暖暖的笑，其实，也是她一生的温暖……

　　不想你老去，想你永远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像初升的太阳，朝气勃勃，奋发向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他们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那份情，衬得上这么好的句子吗？

　　好像有点感伤，于是，她赶快拨一个频道，好让自己听到，在另一个时空，那个人附耳低语，以慰此生：此生若是缘未了，宁负如来不负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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