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所谓真相当如何
避开酒会的喧嚣，佐西将我带到别墅二楼他的书房里。
屋内入目当真是古典奢逸，竟有几分少时居住的弗克明斯宅邸的模样，一瞬恍然如昨。
他走到角落的吧台边倒了两杯白兰地，想了想，却又开门命人送来一杯咖啡。
我隐去思绪，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咖啡的轻雾薄薄升绕，晃如光阴流转，佐西缓声道，“还是你喜欢的。”
我别开视线，没有心情陪他忆往昔。
他自顾自地笑笑，揭开主题：“留织，就算你外婆采取极端保密的手段掩盖掉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但是以我们家族加上斯图尔特家族的势力，何须耗费两年的时间来找你，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姿态娴熟地将酒杯把玩在手里，佐西仿若猎食者一般的眼神射向我，“若不是我根本没打算抓你回去，还在掩盖一些线索让斯图尔特家族的人也找不到你，你以为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两年么？”
我偏偏头，的确，我思考过许多次，却终因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而将原因归结为他们已经对我失去兴趣，或者他们日理万机无暇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对于他的说法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觉问出：“这可真奇怪，明明是你主张我嫁去斯图尔特家的，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怕，”他眸中竟有一瞬的明光，“我怕一旦抓你回来，我就必须履行承诺让你跟伊恩·斯图尔特完婚，所以宁愿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这次我是真的笑了出来，渐渐笑出声，竟似听到了十分有趣的笑话，实际上，这确实是个有趣的笑话。
“撒谎也要有点限度好么，你会怕我跟那个人完婚？”我笑容冷下，目光阴沉，“容我提醒，当初是谁逼我嫁到斯图尔特家，我不服从还将我关起来的，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么？”
他面上却是冷静得很，并未因我的讥讽而恼怒，沉声道：“我知道我的行为你或许不能理解，我也在恨自己，当初居然会为了获得斯图尔特家族的帮助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当你逃走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但却很庆幸，暗暗希望你永远不要被斯图尔特家族抓回来。”
他眉间竟纠结起一闪而逝的神伤，轻到我无从察觉。
随即笑笑，语声轻柔，“好在，我现在的能力足以守护你，不仅能保护你的生命免受威胁，也能保护你免受斯图尔特家族的追捕。”
依他所言，他煞费苦心找到我，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仅仅是因为良心发现想要把我接回去在他的守护下做个锦衣玉食的小公主？甚至还会不惜为了我与斯图尔特家族抗衡？
天下间竟有这等好事？
我心里冷笑一声，他这种事业心目的性极强的人不拿我做些用处才怪，既落在他手里，必定是要被他利用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被斯图尔特家族抓去，反倒落个痛快。
无怪我不信，实是他两年前的做法太过功利决绝，使我再不轻信他的目的会如表面看上去这般单纯无害。
“留织，”许久未等到我的回应，他轻声询问，“回来我身边好么？”
我抬眸，他眼底竟当真如有万千光华，我却是沉了沉声，“你打算怎么处置维特叔叔？”
他微愕，随即低头轻笑，“我说要处置他了么？”
算了吧佐西，什么身份要做什么样的事，这个道理你比我懂，那么多人都看到了，维特私自放走弗克明斯家族主人要抓的人，你难道会放过他、纵容这种公然违抗主人命令的行为猖獗下去？你难道不怕手下人食髓知味，今后越来越肆无忌惮么？
杀鸡儆猴，向来都是统治者极喜欢做的事。
何况，从两年前惩戒不服从他命令的我以及今天拿外婆要挟我听从他的安排这种种迹象看来，佐西·弗克明斯并不是个多么仁慈的统治者。
我含笑，只定定地看着他，眉梢唇角的讽刺意味昭然若揭。
他看出了我的不信，便也不再伪装，将笑容敛起，冷冷道：“犯下这样的过错，让他提早告老还乡都便宜他了。”
“你想怎样？”我一惊，语调不免急切：“你别忘了，维特叔叔对父亲对你付出了多少，不论集团的事情还是你的生活，他哪样不是尽心尽力？”
“是，如果他今天放走的是别人，我不会追究，但是，”他盯住我，严肃甚至阴狠，“他要放的是你。”
我质问，“那又怎样？”
“怎样？”
他眯了眯眼睛，起身两步来到我面前，单手撑在我身侧的沙发上，俯下身，气息牢牢将我锁住，“我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你，留织，两年了，仿佛永远不会被救赎的煎熬无时无刻不折磨我……”
我冷笑，不加掩饰。
他扮深情扮得开心，我可丝毫没有兴致陪他玩，一下错开他的阻挡，我起身站了起来，“怎么，从来杀伐果断、毫不留情的人，也会讲出这样的话么？你若真的有感情，先饶过维特叔叔，还有我外婆。”
他注视我，眼色深暗，周身透着不明的阴鸷，不具表情的面容上着了寒意。
佐西啊佐西，两年的时间，你的狠心程度果然变本加厉么？
那时候，我只道他拒绝我的爱时心狠，逼我嫁给他人时心狠，将我关起来时心狠，除此之外从来都是一个温柔爱护我的好哥哥。可是现在，他无处不在的阴戾却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
是执掌人的身份使然，还是他本质便是这样一个狠绝的人？
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我的结局又当如何呢？
然而并未给我时间思索自己的命运，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当前的一切，接着，不待佐西吩咐，房门竟然径直被打开。
我便无比讶异地看到了稳步踏进来的司天浙。
“你是怎么进来的？”佐西一样始料未及，口吻不善道。
我就着开启的房门向外看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分不清谁的手下，可情形经过却已明朗。
“很抱歉如此失礼，但是，”司天浙站到佐西面前，轻勾的唇角似笑非笑，“时间已经不早了，清羽也应该回去休息。”
佐西直视他，面色淡薄，敌对的姿态却是明显不过。
空气中似乎等待引燃一场猝不及收的爆炸，两人沉声不语，锐利的眸光却是彼此交锋，我暗自握了握手心，恐会一时触发引线，拼出一场你死我活。
良久，佐西忽而勾了抹轻缓笑意，“好啊，看来不用我亲自送她回去了。”
他如此轻巧的一句竟比今天经历的全部事情加起来所给予我的震惊还要大，就算情势比人强，他难道就打算这样放过我？而不是禁锢折磨？他大费周折出现在我面前的目的会不会太简单了？
不对，我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外婆呢？”
“她还不能走。”佐西漫不经心答。
“你——”我就知道从来都不能指望他大发慈悲。
“别担心，我只是想跟她聊一聊。”他反而自若地坐在身旁沙发上，“我可以保证，她到家的时间不会比你晚两个小时以上，何况，若拿她来做些什么用处……”他看向我，意味深长，“我现在就可以做到。”
他说的在理，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细想之下，是了，以佐西当下根基稳固的权势，即便人在亚洲，但劣势总是暂时的。外婆的高度保密举措在他眼中都能形同儿戏，我逃脱不掉他的掌控是必然的，任他做什么，我也无可反抗，那么，禁锢不禁锢我又有何区别呢？任何时候他想抓我，都如探囊取物一般，何不做个好人把我放了，既可以将他今晚幡然悔悟的好哥哥形象维持到底，还能暂时麻痹我。重要的是，这没准正是他某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稍稍放下心来，看样子佐西并未对外婆怎样，至少暂时不会，只要我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下，外婆便是安全的。
如此最好，反正我乐得远离他，哪怕一天一刻。
*
车子穿行在墨色里，将黑夜切割，片刻现实，片刻梦境。
所经历的一切直令人惶然无措，然而我心中何尝不透彻明白，当前处境无非是一半逃离、一半禁锢而已，毫无前路可言。
车身前行，平缓驶向家的方向，好在，还有天下间我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屋子的轮廓由远及近，在我的视野里逐渐明澈，司天浙缓缓将车刹住，停在门口，我开门下车。
他也走下车来，注视我一步一步直至踏进家门的身影，却是自始至终一字不讲。
我猝然停住脚步。
转身，他倜傥的轮廓刻进了浓重夜色里，落寞如暗夜的王子。
我站在大门内，就这样看着他，却分明见他倒映着我身影的眼瞳里漾着绵延的温度。
“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终于，他轻声开口，只这一句，便已令我动容。
突然发觉，自那晚起，他仿佛一直在履行着他的承诺——给我一切温存。
我想，他的观察何其仔细入微，我自信今晚的一言一笑都伪装到位无懈可击，配合佐西将兄妹情深的戏做足，营造出一个家庭和美高贵典雅的小公主形象，几乎连眼神都不曾有失，他竟还是看出了端倪，应该说，他是何其观察入微，才会发现我处境不堪。
抑或，他真的懂我。
心中忽然触动，我开始不抗拒告诉他更多，不抗拒他走进我极少有人涉足过的世界。
凝视他的视线一时加深了浓度，我低声问，“你想知道么，我的过去？”
他磁感的语调在唇线上延伸出温柔的痕迹，“清羽，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我也了解，你不喜欢有人入侵你心底的平静，所以，如果你不想说，我会给你以及你的过往一个最大限度的清净。”
无需惊天动地的词汇，如此一句却镌刻进了我心里，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清晰而坚定。
“我们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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