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家吧,小绵羊

　　方小佳在公车的终点站下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看见远处的一个水池映在日光下闪得晶亮，於是走近，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一蓬一蓬银丝从水池中央吐出。

　　水池的旁边坐着一个短发﹑瘦削的女孩，倚着水池边，在地上放了三个杯子，又竖了一个纸牌写着：“买一赔一，买大赔大”，她昂起头向方小佳笑道：“要玩吗？猜中球在哪个杯子就赢了，你有三分之一的机会，很简单的。”

　　方小佳摇摇头，她不喜欢赌博。

　　这时，一个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拿着一百块说要玩。只见那个女孩把球放进其中一个杯子快速移动，虽说是快，但又没有快得肉眼不见的程度。於是，小男孩轻轻松松便赢了一百块，他欢天喜地拿着赢来的钱一跳一跳地离开。

　　“我就说很简单吧，连小孩都能赢。你要玩吗？”那个女孩再次问方小佳。

　　好奇活泼的小孩如果轻易赢得一百块钱，他会马上收手吗？不会，因为会赌钱的小孩骨子里流着贪婪﹑爱冒险的血液，如果尝到甜头，必然食髓知味。所以方小佳在转眼间已经明白过来，小孩是这个女孩的搭档。

　　方小佳坐在那个女孩的对面，拿出了一百块钱。女孩问方小佳要押哪一边，方小佳摇摇头，鼓起勇气说；“可不可以陪我聊一会天？”

　　方小佳想：会为了钱当骗子的人，应该很需要钱。这么需要钱的人，大概不会拒绝她吧？

　　那个女孩没有果断地接过钱，她睁大眼睛望向方小佳的双眼，像是要从中审视出一点什么来，久混江湖的人对於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都敏感得很。

　　半晌，她从方小佳如秋日长空的瞳孔中确定她没有可疑之处，才喜孜孜地接过一百块。

　　方小佳满腔的郁结无处宣泄，这下像找到了出口一样，她滔滔不绝把这几天经历的事如盘托出：在公园哭泣碰上谢明﹑冲动惹祸﹑逃学……虽然前後时序偶有错乱，但是那个女孩还是听明白了。

　　“既然收了钱，那就给你上一课吧。以後别随意在别人面前哭，这世上除了真正爱你的人，没有人会疼惜你的眼泪。他们本来以为你是铁壁，也许不可亲近，但是也不敢欺负你。如果有一天他们发现铁壁的缺口，就会趁虚而入。”那个女孩的吊梢眼闪着一丝慧黠。

　　不过让女孩更感兴趣的是董晗，她问方小佳：“他喜欢你吧？”

　　诚然，任谁看这都像是为喜欢的女孩顶罪的故事，不然谁会那么傻呢？

　　但是方小佳否认了，她心里清楚，董晗就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傻瓜”。

　　“那你还真幸运。我从来都没遇过这种好人，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用尽方法让他喜欢我。”

　　那个女孩苦笑道。她看上来只是二十岁上下，眉眼却比方小佳多出了不只几年的沧桑。

　　把心里的郁闷说出来後，方小佳去附近的银行提出一万块，爸爸生前给她留下了生活基金，每个月会自动往她卡上充钱。

　　方小佳随意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躲多久，她只是不想再去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她也不想去奶奶的葬礼，彷佛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奶奶入土为安，她便可以欺骗自己奶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天还会回来她的身边。

　　接下来，方小佳每天都会去水池那边找那个女孩“上课”，方小佳觉得她的话虽然有时候过於偏激，但也有见解精到之处。

　　比方她说：想要骗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引对方骗自己，因为每个人在自以为聪明的时候才是最愚蠢的。相比方小佳这样没有歪脑筋的小绵羊，这世上更容易受骗的是自以为是狼的羊。

　　那个女孩喜欢叫方小佳“小绵羊”，然後自称“小狐狸”，她说这是她自十三岁以来的外号。

　　小狐狸没生意的时候喜欢拿起笔乱画，有一天她说要给方小佳画幅自画像，方小佳拿起来一看，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小狐狸的画太奇怪，骤看像是幼儿班的图作，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但是偏偏又抓着了那关键的一笔，点出了人物特徵，让方小佳一看便知道画中人是自己。

　　两星期後，方小佳的卡被冻结了，想必是方大伯以经济封锁的方式逼她回家。

　　晚上，方小佳带着几串烤肉到水池找小狐狸，烤串的香气让暖风都飘着肉香，小狐狸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小狐狸听完方小佳说卡被冻结的事情，冷静地问。

　　“我也不知道，把钱花完再回去吧。”方小佳心不在焉地说。

　　逃避是一件恶性循环的事，刚开始你也许只是想离开一阵子，但是你心里知道那些被你抛下的烂摊子并不会消失，甚至有可能在你离开以後变得更糟糕，然後你更不想去面对一切，只是想着能逃一天是一天。

　　这么写意的月夜却被几个不速之客猝不及防地破坏了，几个身上纹着青龙白虎的大汉从後抓着小狐狸的头发把她压在地上，小狐狸死命地叫方小佳快跑。

　　方小佳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已拦住了她。但是那个压住小狐狸的长发壮汉却说：“让那个丫头走，冤有头债有主。”

　　虽然没有人拦了，方小佳的双脚却还钉在原地，她看见那个长发男子拿出了一把小刀搁在小狐狸的脸上，恶狠狠地说：“识相的就快把之前的钱交出来，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

　　“她欠你们多少钱？”方小佳颤抖着把身上仅有的八千多块钱都拿出来了，那几个大汉拿过来点一下，便齐刷刷地离开了。方小佳松一口气，她还以为小狐狸欠了多少钱呢，原来是区区几千块钱就能解决的事。

　　小狐狸侥侥地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句话只是问方小佳：“身上还有钱吗？我肚子还饿呢。”

　　方小佳只好把她藏在鞋底的五百块钱也拿出来，这真的是她最後的钱了。

　　两个人又去了附近的小摊子，小狐狸吃完面抹一下嘴，忽然一手摸上方小佳的脸，玩世不恭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爱上我了吗？”她那双吊梢眼往上弯着的时候真的像狐狸转世的妖女，让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平白生出了几分妩媚。

　　方小佳害羞地拿开小狐狸的手，用轻得差不多听不见的声音反问：“我们算不算朋友呢？”

　　朋友，方小佳是如此渴望着友情。

　　“狐狸跟羊怎么能成为朋友呢？”小狐狸却没有给方小佳想听见的那个答案，只是柔柔地道了句谢，便转身离开了。

　　方小佳回家後，才发现钱包里又少了几张钞票，却多了一张叠得细细的纸，她打开来看，是一幅画：上面画了小狐狸和几个大汉搭着肩膀﹑咧着嘴笑的样子，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

　　小狐狸的画，还是那么微妙地传神，轻易让你看出来画的是谁，也轻易让你明白画中的含意。

　　画上写了几行字：“最後一堂课：永远不要相信说谎成性的人，特别是赖此维生的人。最後一个忠告：这世道纵然险恶，但是他们再怎么样也坏不过我，所以不要再逃避了，回家吧，小绵羊。

　　方小佳怔怔地看着小狐狸给她留的最後一份“课堂大纲”，最後只是惆怅地自我安慰：这又骗又偷的，最後居然还剩了一百块让她回家。

　　方小佳永远都记得这个不算朋友的朋友，是如何骗了她，却又教会了她如何面对生活﹑应付不同的人。

　　後来，方小佳回家跟方大伯交待了这一切，她本以为方大伯会骂她，结果他只是回房间拿出了国外寄宿学校的取录书。方小佳暗笑自己的担忧着实多馀，别人家的孩子，优秀也好，叛逆也罢，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尽了作为监护人的责任便好了，劳心劳力地教育对方并不是责任之一。

　　翌日，她回学校办了转校手续，准备出国。

　　方小佳离校前从消息通刘思晴口中得知，董晗跟谢明私下和解了，代价是要董晗退学。听说董晗离校那天，他红着脸跟宋芊芊“表白”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那小脸蛋红的啊，我一看就知道他想表白了，手里还捧着玫瑰花呢。最後磨磨蹭蹭了老半天还是没把话说利索，光把花一送就跑了。唉啊，我们的董校草老怂了，喜欢宋芊芊就早说嘛，干嘛让学霸妹背这黑锅。”刘思晴又在发挥她“现场肉眼录制”加“录制转播”的绝活了。

　　方小佳这一听，才明白为何今天粉丝团没找她麻烦。

　　“不过可惜啊，宋校花嫌我们董校草长得不够MAN，没能成就一段校园佳话。”刘思晴又婉惜地说。

　　方小佳不爱听这话，世人总是被表象所骗，所以才会忽略董晗女气的脸皮下那颗纯爷们的心。

　　不久，董晗去了韩国，方小佳去了英国，她始终没有机会和那个少年说一句谢谢。

　　後来，方小佳总是偷偷地关注董晗，当着大龄迷妹，八年後重遇时却已是生离死别。

　　董晗死後，方小佳每晚都从梦里惊醒，她的梦里每一个影像都是董晗：高中时在球场奔跑的他﹑在台上跳出来为她救场的他﹑义正词严地说会扛到底的他﹑在镜头面前词不达意的他﹑深情地唱歌的他﹑讷讷地承认自己没念完高中的他……

　　方小佳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崇拜董晗的小粉丝，她最後才发现，原来一个女孩对男孩的所谓崇拜，与爱慕之间距离无限接近於零。原来，她对他的这场盛大暗恋，早已入骨。

　　方小佳最终找到了爸爸那个像八音盒的时光机内藏的玄机，那个回到过去的三次机会，不是宇宙之神的恩典，是她爸爸留给她的最後礼物。

　　这就是方小佳和董晗不为人知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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