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次夏季旅行
七月清凉的晨风吹拂在脸上，把早起的困倦一扫而空。纳吉尼在马车上坐直身子，随手把裹住两人的外套全部拨到身旁的汤姆身上。小男孩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看道路两旁不断变化的风景去了——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出远门，孤儿院的夏日郊游，年纪太小不适合出行的小孩要按规定留守，而这规定终于对他们俩成了历史。
纳吉尼还是没能看到大本钟——他们走的是与市中心相反的方向，如果说孤儿院是在伦敦的城乡结合部的话，他们今天的目的地则是彻头彻尾的乡下——小村庄科斯特。
最新映入眼帘的是连绵的草场绿地，上面点缀着青灰色的岩石和五颜六色的小朵野花，一簇一簇的，在风中摇头摆脑的傻乐。大树下有悠闲度日的羊群和牧羊犬，听到马车的声响纷纷好奇的探头探脑，一点也不怕人。
有活泼的孩子在马车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棕色的牧羊犬居然跑了过来，跟在马车后面边跑边叫唤，尾巴摇得简直要飞起来了！孩子们在科尔小姐的呵斥声中哈哈大笑，碧空万里、天光云影……荡漾在他们短暂的金色童年。
马车直接绕过了有着尖尖穹顶的烟灰色乡村教堂，一路驶入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拉齐农场，他们将会在这里度过美好的一天，并和热情好客的农场主人拉齐一家共进晚餐。
“上午自由活动，但不许离开农场范围，更不许打架和捣乱。中午到这里来领午饭，科尔小姐会在这边。下午要我们要和拉齐先生一起给田里除草和浇水，晚饭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听明白了吗？”难得露面的梅·琼斯院长拍拍手让兴奋的孩子们安静下来，简明扼要的说了今天的安排。在孩子们乱糟糟的回答声里，她点了点头，“那么，去玩吧。”
几乎就在她说完的下一秒，孩子们仿佛贱入油锅的水滴，爆炸一般的散开了，一时间宁静悠闲的乡村农场变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园。
“纳吉尼，去采樱桃不？听说拉齐农场有一片樱桃园，这个季节最好吃了！”利物浦和一群男生从她面前跑过，一个个脸上都馋的不行。
纳吉尼牵着汤姆的小手，正在四处张望，一听有好吃的，二话不说就跟着大部队走了。几个带头的男生似乎十分熟门熟路，一路左拐右转的，不一会儿就来到樱桃园，望着眼前结满了红果子的小树林，大家欢呼着一头扎进了樱桃林。
看着仿佛饿鬼投胎般往嘴里拼命塞樱桃的男孩子们，纳吉尼目瞪口呆，“不、不是说不准捣乱吗？这样随便吃人家农场的樱桃真的不要紧吗？！”一把扯过正打算往林子另一头走的小汤姆，纳吉尼急得直冒汗，完了完了，不会要我们赔钱吧！
正在大快朵颐的丹尼斯看到她那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胆子比麻雀还小！樱桃种起来不就是给人吃……啊！”话说到一半，一跟树枝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弹过来，啪的一声甩在他脸上，直接把丹尼斯掀下树来，好在樱桃树普遍不高，只把他摔了个灰头土脸，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纳吉尼吓了一跳，甩开汤姆的手跑到丹尼斯身旁，一边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一边习惯性的低声安慰，毕竟在她眼里，丹尼斯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这位滚刀肉是个混不吝的，直接甩开她伸过来扶自己的手，大声嚷嚷着往自己刚才待的地方看去。
“是哪个混蛋敢作弄老子！站出来！”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脸的凶恶。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出声。丹尼斯为人霸道，他占据的樱桃树附近都没别的孩子往前凑，就算故意折了树枝抽打他，也得在近旁啊。
纳吉尼瘦瘦小小的，被他推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着眼前的情形，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没有说什么。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丹尼斯骂骂咧咧的巡视了一圈也没看出啥，只得作罢。出来一趟不容易，时间也有限，大家见没热闹可看，樱桃的香味又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很快就自顾自的大嚼起来。
纳吉尼松了一口气，悄悄拉着汤姆走到了林子的另一头。看看周围没人，纳吉尼踮起脚摘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大樱桃，掏出手绢擦了擦，径直塞进汤姆嘴里。樱桃甜美多汁，咬碎在嘴里，仿佛甜进了心里。纳吉尼见他吃的腮帮子鼓鼓的，觉得可爱，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轻轻的骂了一句，“小坏蛋……”
汤姆鼓着腮帮子瞪她，看起来又想出言反驳，又舍不得吐掉嘴里的樱桃，难得显出了傻气。纳吉尼再也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汤姆眯了眯眼，往纳吉尼头顶看去……
“哎呦！”突的下起了樱桃雨，纳吉尼被砸的捂着脑门乱蹦，还要留神别踩烂了地上的樱桃，狼狈的不行。头顶的树枝晃得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乱扯一样，樱桃刷刷的往下掉。“住手啊啊啊——浪费粮食最可耻了啊啊啊——”
两个孩子在樱桃林里追逐、玩闹、冲着天空哈哈大笑，甜蜜的樱桃林，让人恍惚中好像拥有了甜蜜的童年。
“诶，汤姆，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玩累了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纳吉尼偏过头，望着与她并排的汤姆，小男孩的漂亮的侧脸上映着斑驳的树影，让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小男孩也转过头望向她，黑色的眼睛纯粹而静谧。纳吉尼忍不住想，这个孩子这么小，要多少爱和幸运，才能一生安好？
嘶嘶——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树下的草丛中传来，贴着地面缓缓靠近——有什么东西正在爬过来！纳吉尼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就把汤姆护进怀里，往反方向滚去。
时近正午，炽热的阳光晃得人头晕，但就在这白花花的正午阳光下，她看到了……白花花的一条蛇！我勒个擦！白娘子你走错片场了吧，这地图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纳吉尼对蛇没有什么研究，不过她也知道“头带三角，遇到莫扰！”这条蛇虽然跟“颜色鲜艳”扯不上关系，但那头尖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只见该蛇通体雪白，倒是没有白娘娘真身的宏伟，只两指粗细，不过很长，阳光下直如一道银链子般闪闪发光，只不过闪的是寒光！
纳吉尼屏息静气，眼看着白蛇像一道游走的水银般漫过绿油油的草地，不紧不慢的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不、准确的说是向汤姆靠近！
虽说这孩子有说过自己爱跟小动物玩（=），可听说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小动物”。
纳吉尼不顾汤姆的挣扎，一手把他抬起来的头往怀里一按，一手捡起脚边一根树枝用力往飞速游走的白蛇扫去，企图把它打飞。
啪——
纳吉尼动作很快，但白蛇比她更快！一口咬住树枝，借着冲劲长尾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圆弧，然后扣在了纳吉尼手臂上！
白蛇细长的身体一瞬间就缠上了纳吉尼的手臂，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狠命收紧，把她没几两肉的手臂箍得生疼。
好在白蛇不知何故没有咬她，只是收紧了蛇身，怕被纳吉尼甩出去，一人一蛇大眼瞪大眼，纳吉尼整个人都不好了！
汤姆趁着纳吉尼一愣神，终于成功冒了头。可怜这孩子一挣脱就拼命喘气，看来差点糟了纳吉尼“毒手”。视线落在纳吉尼的手臂上，后者正在拼命向他使眼色，汤姆无语看着这个蠢姑娘，半晌，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嘶嘶声……
正当纳吉尼以为这小子被吓傻了，应激反应都开始假装自己是蛇了！寻思着老家怎么给小孩收惊时，却赫然感觉到手上的力道正在缓缓放松！低头望去，小白蛇尾巴悬空垂着，微微摇晃的节奏竟有种温顺的感觉。
“你把它放开，它不会咬人的。”这回说的是人话了。
纳吉尼看看平静的汤姆，又看看貌似温顺的小蛇，终于还是放松身子，把蛇放在地上，缓缓放手……
“嘶——”
纳吉尼惊恐的看着那只蛇冲着自己昂起头吐信，她愣是从那张蛇脸上看出了破口大骂的意思……然后汤姆看了它一眼，一掌把人家拍趴下了……
汤姆，你考虑过毒蛇的尊严吗……
最后两人一蛇开起了座谈会，嗯……由纳吉尼主持，汤姆充当翻译，白蛇女士积极参与。
嘶嘶——
汤姆：“它叫康宁。”
嘶嘶——
汤姆：“它来找我帮忙，我没兴趣。”
纳吉尼（捶地大怒）：“给我用第一人称翻译，一字不落的！”
嘶嘶——
汤姆：“你朋友真凶。”
纳吉尼：“……”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交谈，纳吉尼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只名叫康宁的白蛇就住在科斯特村，那座有着尖顶的教堂地窖里。教堂唯一的神父曾经是一个动物学教授，康宁就是被老人家一手养大的。据老教授的判断，康宁应该是某种亚种竹叶青的变异，也就是所谓的“白子”。这种缺乏正常色素的白色变异在人类眼里神秘美丽，而在白子们的同类眼中，却是不被接纳的存在。
被母亲抛弃命在旦夕的康宁，被在各地旅行做物种采集的老教授的学生发现，带回伦敦交给了老师照顾。年迈的老教授对这只白色的小蛇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和爱怜，不但起了名字，还做了许多努力想让康宁像正常蛇类一样孕育后代，可惜康宁的体质虚弱，生活的地方又不太符合习性，眼看着几年过去了也没有成功。
老教授失望之余也不再强求，只是弄来同种的毒蛇与康宁作伴。不知道是天可怜见还是自然的繁衍起了作用，康宁终于怀上了小宝宝。可是命运再一次开起了玩笑，老教授心脏病突发死亡，康宁失去了监护人，并且用动物的天性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小型毒蛇的寿命本就只有几年，更何况老教授死后无人维持适合康宁的生存条件，它也许撑不到小蛇孵化的那一天。蛇这种生物的天性是不亲自照顾幼蛇的，但会为它们寻找一个适宜孵化和早期成长的环境，而身在异国他乡还命不久矣的康宁显然无能为力，只得寻求帮助。
配种的公蛇在环境变得不适宜生存之后就离开了，而把小蛇交给素有“同类相残”习性的其它蛇显然也是行不通的。从未感受过来自同类的亲密，却在人类那里得到了悉心照料的康宁，刚刚从别的动物那里得知附近有个“能与蛇对话的小男孩”，很自然的就想到了求助，这才有了这次探访，谁知一来就落入了纳吉尼的“魔掌”，真是差点没被吓死……
康宁沙哑的嘶嘶声在已经安静下来的樱桃林里回响，本该是充满了恐怖色彩的声音，却因为这个故事而带上了某种哀伤的氛围，让人动容之余不禁想象，这是一位奄奄一息的母亲在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孩子苦苦哀求……
谁知汤姆这个没同情心的竟一口拒绝，理由十分之简单粗暴——地主家也没余粮！
纳吉尼一把拍在他脑门上！“一条蛇吃得了多少？再说了人家大了还能自己抓耗子呢！”
于是汤姆不情不愿的对着康宁嘶嘶了几声——“纳吉尼同意了。”
康宁缓缓的爬到纳吉尼腿边，在后者战战兢兢的僵硬中一路向上，挂在她肩上昂起头，轻轻蹭了蹭纳吉尼……冰凉的蛇信触在脸上的感觉让她不禁一抖，随即死死忍住了，因为她知道这条蛇应该是在表示感谢和亲近。
沙哑的嘶嘶声响在耳边，纳吉尼疑惑的看向汤姆，谁知他也正一脸惊讶的看过来。
“它说，在教堂地窖的壁炉左侧，底部右边第七块砖下边，有老教授留下的一块金子！”
纳吉尼倒抽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这是忽见枝头杨柳色？还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呸呸呸！诗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就是金子吗，至于就激动成这样！不过……真的好激动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人一蛇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纳吉尼，默默的偏过了头去。
康宁：这傻样……我不会所托非人吧！
汤姆：真丢人……
跟康定约定好在孤儿院碰头之后，告别了白蛇，纳吉尼拉着汤姆欢欢喜喜的去集合的地方了。
小姑娘兴奋得一整个下午跟打了鸡血似的，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看得农场主人老拉齐直竖大拇指！
吃过晚餐之后，在清浅的暮色中，孤儿院的马车驶上了归途……
匆匆又是半月，在纳吉尼几乎要以为那天的白蛇不过是夏日午后的梦境时，康宁又出现了。
短短十数日，那藏银一般的鳞片变得暗淡发灰、干涩起皱，很像蛇类成长时期即将蜕皮的模样。但纳吉尼明白，康宁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只见它用一种垂死般的迟缓慢慢爬出无星无月的黑暗，停在他们寝室的窗沿上。桌上的烛火昏黄模糊，映得盘旋在它脖子上的小小澄碧青翠欲滴——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碧色，那是竹叶青。
刚刚孵化的小蛇被赐还了与她母亲无缘的本色，美的纯粹又忧伤。纳吉尼伸出被夜风吹凉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小蛇纤细的身躯——它还那么小，以至于让人忍不住遗忘了这是一条冰冷的毒蛇。
康宁伸出蛇信点了点孩子的头颅，后者仿佛从梦中被唤醒般轻轻动了动，然后缓缓松开对母亲的缠绕，沿着纳吉尼近在咫尺的手指一路爬过去——绕在她的手腕上竟像某种绿色的塑料手链，有种假假的可爱。
康宁比前次更嘶哑的嘶嘶声打断了纳吉尼的胡思乱想，她下意识的看向坐在床头的汤姆，后者摆着两只小细腿，淡淡的说：“没什么，它说本来有三只，最后只剩下了这一只。”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一只最强壮。”
纳吉尼不说话了，她用食指点了点小蛇的头颅。然后俯下身，轻轻的吻在了康宁尖尖的三角头上。
烛火将尽，纳吉尼在越来越暗的灯光中目送着康宁缓缓融入黑暗，渐渐地再也看不到了……这是她和汤姆最后一次见到康宁，可此时手腕上静静沉睡的小蛇却全然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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