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秋之肃杀 二
许多年以后当她回想起那个女孩子，总觉得这段记忆如此虚幻，如同这个国家不可捉摸的夏天一样。
……
孤儿院。
三楼房间。
“不要乱动，很快就好了。”纳吉尼单手卡着皮尺，探身在桌子上记录下数值，一边出声制止被自己用皮尺绕着头的小男孩伸手的动作。
汤姆撇撇嘴，收回手环在胸前，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还要多久？这样蠢死了！”
纳吉尼放下笔给了他一个爆栗，“小没良心的，现在是帮你做帽子啊！”调整了一下皮尺的位置，又记了几个数值就收回了皮尺。
汤姆揉揉额头，暗自腹诽纳吉尼这个暴力女能做出什么好帽子来。却见她拿起形状奇怪的曲尺开始描版，笔尖滑过纸面一蹴而就，毫不犹豫，好像已经演练过了千百次。不一会儿就按照那几个不起眼的小小数字画出了一整套布片的纸样，仔仔细细剪下来，比在一小块蓝色灯芯绒上开始裁片。
“这是什么帽子？”汤姆拎起一块尖头子弹形状的布片，左手托腮靠在桌子另一旁。
纳吉尼从他手上拽过灯芯绒裁片，“别弄坏了，刚好够裁六片，一个雷锋帽的表布就靠它了！”
“雷锋？”什么怪名字？
“嗯……”纳吉尼抬起脸来伸手摸了摸汤姆的头，满脸严肃。“雷锋是个好同志。我们要向他学习……”顿了顿，“就先从戴雷锋帽开始吧。”
汤姆：“……”
过不了多久孤儿院就要统一熄灯了，汤姆也不再说话，随手扯过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涂画画。时不时的抬起头来看一看纳吉尼，又瞄瞄她手上的活计。
“别盯着不放啦，就熄灯前这点时间，得缝好几天呢，喏！给你玩这个——”纳吉尼微微一笑，从今天泰勒夫人给的小包裹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硝制好的兔毛皮，放到汤姆手里，杂灰色的绒毛蓬松松、软绵绵，蹭着手心十分舒服。
汤姆用手掌贴着兔毛皮慢慢滑过，一手的柔顺光滑，感觉柔软暖和得不可思议。“这帽子还要用到这个？”
“嗯。”纳吉尼低着头随口应了一声，手上已经开始进行缝制。
汤姆玩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纳吉尼，女孩子低头仔仔细细的缝着每一针每一线，两片灯芯绒被细密平实的针脚连在一起，渐渐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房间的灯不是特别明亮，照在女孩子低垂着的脸上，在睫毛下映出一小片扇形的影子，朦朦胧胧的虚掩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汤姆看着一缕头发从纳吉尼耳边滑落，垂在瓷白的脸颊旁，因为太短所以发梢翘起，即使是轻微的动作也会微微晃动，让人忍不住想拿手揪住。他伸出手，慢慢靠近……
啪——
灯熄得猝不及防，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汤姆眨眨眼，渐渐适应了光线的变化，看见纳吉尼把东西放在桌上，站起身子。“今天熄灯怎么好像比平时早些？”她朝着窗外看了看，大概也在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
“汤姆？怎么还不去睡？”纳吉尼看了一会窗外的夜色，感觉那颗苍白的月亮很快就要被渐渐聚拢的乌云遮蔽了，转过身发现小男孩一声不响的站着，觉得有些诧异。
汤姆顿了顿，声音闷闷的，“你还不是没睡。”
他听到纳吉尼好像笑了一声，刚想继续说话，黑暗里响起轻微的吱吱声，还有熟悉的嘶嘶声，他看向窗台——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窗棂上，走近了才发现那怪影是两个影子交织在一起组成的……
“圈圈？”纳吉尼惊讶的看着那只尾巴上有一个标志性黑色小圈的小白鼠，趴在窗台上半死不活的喘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吱声，更诡异的是跟它随行的居然是一条蛇！蛇信吐得嘶嘶直响，在黑暗里听起来竟有某种凄厉的意味，仔细看看……好像也是老朋友……
纳吉尼抱起小老鼠，借着微弱的月光检查了一下，只见可怜的小东西身上黑一坨灰一块的，好像一路打着滚过来的一样，即使蜷缩着躺在纳吉尼手心，还是可以清晰的看见它的一条后腿不自然的发着抖……纳吉尼皱皱眉，这是……受伤了吗？
转过头看向汤姆，他却也刚好看过来，黑暗中明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纳吉尼却莫名的有些不舒服。周围越来越黑了，苟延残喘的月光被阴云蚕食殆尽，终于收回了所有光亮。一阵夹杂着湿气的冷风吹进来，纳吉尼仿佛能听到远处在风雨中剧烈摇摆的枝叶，发出扑棱棱的响声，自树梢枝头凋零，成泥、化土、受千万人践踏……再也找不回当日的鲜妍美丽……窗外风雨大作，响声凄厉，她却听到汤姆说——
“它们说波姬没有再醒来。”
——X————X————X———X———X————X——X——
那一夜的奔忙，纳吉尼总觉得充满了不真实感。
关于她和汤姆是怎样躲过孤儿院的查寝、怎样敲开车夫卡特的家门、怎样说服他在深夜送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去肯特郡、怎样挨过那一路的漫长等待，以及怎样走下车、看到那个她在当时绝对想不到也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一切，她全然不记得。
她只记得，或者她能想象到，两辆马车在这茫茫夜色中从不同的方向启程，驶向诡谲莫测的命运，最终相逢在水晶宫。一边是难熬的忧心孔疚，一边却怀揣着令人心碎的期待狂喜。
她看到白兰度从停在水晶宫后园的另一辆马车上走下，从他脸上那种溢于言表的急切与渴望，从他专注到甚至没有偏过头看一眼旁人的匆忙步履，纳吉尼就猜到他大概已经从别的什么地方得到了“真正的弗吉尼亚”的消息了。
她还看到盖德和梅丽尔如同从命运这个舞台上粉墨登场一般，携着一个被不祥的黑布紧紧包裹的东西，自夜色中走出，神色慌张、步履匆忙，看到外面的人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惊骇难言的表情。
命运让本应毫无关联，却又因为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而注定会有一场对峙的三方，在这无星无月的夜晚，狭路相逢。纳吉尼突然发觉，什么都晚了，她要告诉白兰度的消息再也没有意义了。
“拦住他们——”
女孩子的喊声响彻夜空，彼时风缓雨息，众人在静止一般的画面里面面相觑，像一场毫无意义的荒诞剧。心中有鬼的人总是最先动作，盖德和梅丽尔慌慌张张的想退避时，纳吉尼突然发疯一般朝两人冲了过去，白兰度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上前。但最快的还是路旁突然折断的树干，伴随着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咔嚓一声倒下，挡住了盖德和梅丽尔的退路。
轰隆——
巨大的响雷恰在此时炸开来，震得人心底发颤，两人显然被这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吓坏了，又或者是今天发生的太多事已经超出了能让他们保持冷静的底限，梅丽尔尖叫一声昏了过去。盖德扔下肩上的负担，连滚带爬的跑进了黑黢黢的园子中。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黑色的包裹布散开，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露出来，青紫的斑痕和凝血的伤口已经完全掩盖了它当初的洁白美丽。
轰隆隆——
天边雷声不断，狰狞可怖，在场的人却都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纳吉尼脚下一阵发软，无法再往前跨出哪怕一步，愣愣的跌坐在地，心头一片茫然。这是她现存的所有记忆中第一次直面人类的死亡，没有神话里的唯美、也不像史诗中的悲壮。她瞪大眼睛看着波姬躺在那里——表情痛苦，遍身伤痕，已经僵硬发青的身体上沾上了泥污腐叶，混着暗红的血迹和失去光泽的金色长发纠结在一起，怀里还是那个破烂的旧娃娃，而现在，她也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娃娃……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美丽的女孩这般狼狈脏乱的模样，原来死亡如此狰狞、如此让人难以接受，心脏一阵阵发紧，大脑却一片空白……
“维……吉尼亚？”白兰度不知何时走到死去的女孩子身边蹲下，拿起那个布娃娃，右手轻轻的拨开黏在女孩脸上的乱发，手指微微发抖，表情却十分木然。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出现？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都在找你，为什么……”许久，纳吉尼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心里乱极了，问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在问什么。可到底是为什么？谁能回答她？她又该向谁质问这一切？
白兰度似乎被纳吉尼的声音吓了一跳，浑身一震，然后伸出手、把他找了许久许久的维吉尼亚抱在怀里，紧紧搂住，他搂得那样紧，好像再也不肯放开一般。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起初疏疏落落的拂过肌肤，而后渐渐密集，很快睫毛上就沾上了水珠，看在眼里的世界都变得湿漉而阴郁。
汤姆看着地上寂静无声的两人，走过去想把纳吉尼拉起来，却听到白兰度突然开口，声音木然：“我去找莫里森当年的合伙人了，是在那个老太婆死了之后才听说的，我一路找到了法国去，终于找到。那也是个老家伙了……他告诉我，八年前维吉尼亚被莫里森带到英国时，‘好眠屋’里已经有了一个叫维吉尼亚的女孩子，那么巧也是金发，于是莫里森随口给维吉尼亚改了个名字叫‘波姬’，呵……”他突兀的笑了一声，“没想到那个老女人居然忘记了，她的脑子就跟她的灵魂一样腐朽，她居然忘记了……哈……她居然忘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兰度越笑越大声，神情渐渐变得癫狂，那张好看的脸几乎被他笑的扭曲。
“吱吱——”波姬裙子上的口袋突然一耸一耸的动起来，探出一只小老鼠的头——原来是圈圈不知何时从纳吉尼的口袋里钻了出来爬到了波姬那里。
白兰度却脸色一变，眼神中充斥着狂怒，他一把抓住这胆敢爬到弗吉尼亚身上的肮脏动物就要扔在地上摔死——
“不要——圈圈是波姬的宠物！”纳吉尼奋力扑过去，终于在白兰度闻言微顿的那一刹那夺下了小白鼠。
白兰度看向纳吉尼，今天晚上第一次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却不复往日的潇洒温柔，“宠物？你早就认识维吉……波姬吗？”
纳吉尼仿佛脖子突然被扼住，艰难的点点头，语声破碎，“对不起、对不起……”
“不……与你无关……”
他可以尽情的责怪任何人，卖掉维吉尼亚的、买走维吉尼亚的、囚禁维吉尼亚的……维吉尼亚身边的任何人，却无比明白，终究不过是，天意弄人。
白兰度抱着失而复得旋即又永远失去的妹妹，消失在了雨夜中。
纳吉尼跪坐在原地，捂着脸哽咽难言。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头发，阵阵的冰冷发麻。一件外套兜头盖下来，带着主人的温度为她挡去了风雨。纳吉尼抬起头看了一眼汤姆，突然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真是个蠢蛋！有眼无珠的蠢蛋！波姬的娃娃我见过那么多次，为什么没能在国庆节那天一眼认出来，为什么……”
无人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纳吉尼大哭一场发泄了一通，抬起头来才发现雨下大了，穿着单薄的汤姆头上、脸上、身上……几乎湿透。她气得一把扯下外套往他头上一扔——
“你是傻瓜吗！雨下大了不知道躲吗？”
“你抓着我不放。”
“你不会提醒我吗！”
“我看你哭得挺尽兴。”
“……”纳吉尼沉默良久，突然自言自语开口般说道：“你要是再感冒，我可没空照顾你啦……”
汤姆闻言皱着眉狐疑的看了纳吉尼一眼，“你要做什么？”
纳吉尼看着男孩子黑玉般的眼睛，愣愣的望了一会儿。
“汤姆，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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