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眠之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喽——”
“咚——咚！咚！咚！”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咚——咚！咚！咚！”
打更的鸣锣渐渐远去，仿佛带走了这一道一巷的种种生气。四周暗得模模糊糊，连莺莺阁的姑娘们也不再叫卖，扶摇暖账边点亮着红烛，暧昧起一夜的春光。
玉娘倚在雕花浮绘的窗边，只见整个城里的光几乎都灭了，又数着锣声，心知现下已到了四更天，这才向妈妈道了安，回了自个儿的闺屋。
玉娘今日没有揽到生意，倒也乐得自在，她哼着一段白日里新学的小曲，芊芊素手一只抬着红烛，另一只则推开了房门。烛火烫人，将原本黑着的屋子瞬间照亮了，玉娘不经意一抬头，却见自己帐内隐约倒出一个人影。
她口中风花雪月的俏曲儿戛然而止，愣了一愣，随即回头往廊上左右环顾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这才迅速的进了屋中，并顺带搭上了锁。
玉娘的长相，在莺莺阁中也许算不得顶好，但身材却是一等一的极致。今日她穿了一身百花长裙，蝴蝶式的花纹束着她的莹莹细腰，再捧出一对雪白惹眼的胸/脯来，一颦一笑皆成了万种的柔情蜜意。可她现下却没有笑，脸上也不敢显露半分的风情，反倒从一具绵绵玉骨里透出恭顺且冷漠的气息。
玉娘将红烛放到小几上，又往前走了几步，也不抬眼朝里看，兀自俯低了身子做了个万福：“公子，您来了。”
帐里的人没有起身，动也不动，从外头甚至看不见此刻他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是睡着还是醒着。
玉娘也不慌，仍安安静静的立在原地，她知道内里的人不会轻易入梦，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什么。她只需听，只需答。
半晌后，帐里终于传来沉稳的男子之声：“去告诉大公子，谷里出了事端，他想要的东西，大约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不能再往那里面派人，以免打草惊蛇。”
玉娘心中暗惊，面上却没有半分表现出来，恭敬的答了一声：“是。”
“至于是被谁抢了先机，我现下也没有线索，”男子的话音忽的往上一挑，带出一股轻佻慵懒之意，“但只要他想查，凭他的本事，便没有查不到的。”
玉娘默默无语，心底对这一点却是很赞同。
“就先这样回罢，”男子似乎把该说的说完了，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还有，你请他让我过两天舒坦日子，无事莫来烦我。”
玉娘听了，没有应，却将眼梢微微向上探了探：“公子...那，大公子让您找的人...？”
良久无声，夜风从窗边袭来，吹得灯影形形绰绰，空气里的温暖霎时掉了几度。
玉娘额上却开始迸出细微的汗意，一张小脸湛白湛白的，只觉大约自己是说错了话，心里早已悔了千遍万遍。往日她一张巧嘴哄得多少青年才俊畅笑开怀，可到了此时，她却是连一句平常话也不会说了。
好在男子终于又开了口，却只说了一句：“找着了。”
这淡然简短的三个字对玉娘来说简直如临大赦，她也不敢多问别的，只赶紧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公子今夜是要留在这儿吗？那玉儿让丫头去打些热水...”
“不必了。”
“...是。”
玉娘低眉垂目的立着，不敢再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耳旁传来一阵风声，继而火光忽然断了，整个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玉娘在漆黑里动也未动，又待了约莫一刻钟，这才借着月光摸索到廊外，又重新去取了一截燃烧的红烛端在手上。
玉娘再进这间屋子时，只见窗扉大开，夜风依旧不痛不痒的吹着，榻上的纱帐隐隐浮动。
而里头已是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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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音涯殿的正主，也还未曾入睡。
穆岚月在卧房之内踱步，灰白的眉间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白日里出人命的地方是正殿，且已派人将血迹打扫了个一干二净，但不知为何，她此刻鼻尖仍然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也许是隔了诸多的岁月，如今的她已经不太习惯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她脑海仿佛有千丝万线纠葛在一处，却始终无法寻得解决之法。正值此时，从门外传来侍女温和的声音：“谷主，琴门门主到了。”
穆岚月道：“请她进来。”
房门一开一合，李存樱仿佛携了一身清冷的月光进到了屋内，她俯着身道：“谷主。”
穆岚月连忙去拉她：“存樱，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李存樱温柔的笑了笑：“谷主这么晚了还未曾休息，是不是还在为白日里的事情烦忧？”
穆岚月点了点头：“我找你来，正是为了此事。”她牵着李存樱到桌边坐下，皱眉道：“你可知，今日藏书阁里丢了什么东西？”
李存樱又笑了：“旁的门派能在藏书阁里存着的，皆是传承几世的宝贝。可咱们司音谷，却没有这些个东西。阁里只放着医书、乐谱之类的闲卷，这贼辛苦来一趟，大约是来得很亏的。”
穆岚月摇了摇头，皱眉道：“此事万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她握着李存樱的手忽然紧了，“阁里丢的那几卷书，皆是古琴之本。”
李存樱一愣，清淡的眸子中闪出一丝愕然：“谷主，您难道怀疑...”
穆岚月重重点了点头，神情很肃穆：“这绝不是个平凡的人物。司音谷内花会一年一期，他能不动声色的等待时机混入谷内，单这份隐忍与耐性便不可小觑。”穆岚月站起来走了几步，语气里满是忧虑：“何况...他一边假意让刺客在正殿杀人，吸引众人注意，一边不声不响的往藏书阁里盗走琴谱，如此煞费苦心...”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李存樱，“此人，定是为了魔曲而来。”
落实了自己的猜想，李存樱心下一惊，却是不敢再与穆岚月对视，她低下头：“无论是不是，自我接手琴门那一天，这些事便与我再无干系。”
“存樱，你怎能如此说！”穆岚月叱道，“你明知道，一旦魔曲重新现世，将会给整个江湖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李存樱的指间颤了一下，声音仍是很平淡：“我已发过毒誓，此生只愿行医救人，绝不会再插手半点江湖之事。”
“糊涂！”穆岚月急道，“若魔曲落入邪徒之手，届时天下又将死多少人？只凭你一双手去救，救不救得过来？”
李存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异常平静的道：“谷主，谱曲的人已经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醉烟花》了。”
“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好，怕只怕...”穆岚月语重心长的道，“怕只怕，江湖安宁得太久了，有人不想让它再这样安宁下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不被利欲所驱使？为了追逐毕生所求，哪怕再凭空创一首《醉烟花》，又有何难？”
李存樱道：“谷主心系众生，自是众生之福。可如今的存樱却没有这样的心胸，存樱心中唯有医道，唯有门中几个弟子，余生寥寥，平安即可。”
“你！”穆岚月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急又怒，脱口便道：“为了一个魔教之人，你这又是何苦？难道他死了，你的心也随他去了？”
李存樱迅速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透出异常冷冽的光芒：“谷主，请您慎言。”
穆岚月被她的眼光看得一阵心悸，暗道：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她始终还是未曾真正放下他。
穆岚月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继而情绪转为平静，仿佛适才并不曾失控过一样，她仍然是那个音涯殿上的正主，仍然是整个司音谷的主人。
“这几年，四大世家的人一直想与我司音谷结盟，但我始终都在犹豫。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穆岚月道，“下个月，我会带一批弟子出谷。”
李存樱道：“我便不去了，庐州发了瘟疫，也要在谷中挑一些医术上佳的弟子去往救助。”
穆岚月看了她一会，道：“谷中任何一名弟子，你都带得，唯独画颜，你带不得。”穆岚月转眼看向远处，“她会随我一同去襄州。”
“画颜？！”李存樱一下子从座上站起来，怔怔的看向穆岚月，“谷主，你此话是何意？！”
穆岚月对她的反应置若罔闻，只道：“今日司音谷发生的一切，证实了消息已经泄露出去，唯有带着她，才能揪出此事的幕后主使。”
李存樱立即拒绝道：“不行，我不同意。”
“存樱，你想将她关在谷里多久？你难道一辈子也不让她出谷入世？”
“就算我真关她一辈子，那又如何，”李存樱倔强的看向穆岚月，“她是我的亲传弟子。”
穆岚月一征，随即道：“你还是这样固执，但这一次却由不得你了。”她的神情威严起来，“李存樱，我现下是以司音谷谷主的身份同你讲话，此番出行襄州的弟子，绝少不得画颜。”
李存樱焦急的道：“谷主！不可啊！”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穆岚月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来劫人。我向你保证，一定拼尽全力，护她一个周全。”
“可是谷主...”
“不必说了！”穆岚月衣袖一挥，“夜深了，你回去罢。我要休息了。”
李存樱愣在原地，又张了几回口，却始终未再吐出一个字来。随即她目光一凝，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穆岚月抬头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兮竹啊...想不到，如今真只剩下我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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