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片刻错愕之后，谢瑶很快镇定下来。

　　她没有去追问徐行俨如何得到这个消息，也没有质问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她直接掀了被子下床，随手拿了衣服迅速穿戴，同时道：“郎君有何吩咐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当竭尽全力。”

　　徐行俨就着月光看了桌几上的漏斗，心中默算了时间，又将整个永安寺的布局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说：“我已经大致算过，今晚住下的贵人带来的护院约有百八十人，永安寺重礼佛轻武艺，青年僧人不多，抛却年迈高僧和年幼沙弥，可以一战的约有百人。”

　　“庐阳王带着的人虽略多，但我们以永安寺为堡垒，易守难攻，只要这二百人能协调配合，京城又离得这么近，寺中还多贵人，不愁等不到援兵来救。“

　　谢瑶听罢就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帮你说服寺中之人归你调配？”

　　徐行俨双眼亮了亮：“谢小娘子机敏。”

　　谢瑶一侧唇角暗自一弯，又立马放了下去，忙垂下眸子避开徐行俨的视线，而后又突然抬眸看他：“今日清早你是否托了一个乞儿给我送了一封书信？”

　　屋内说话的动静没有放轻，外间的卢氏自然被惊醒了，再听到屋内竟然传出男子的声音来，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眼前还没适应屋内的黑暗就摸黑下了地，叫了一声“娘子”后，磕磕绊绊地碰倒了一张胡凳，摸索着往内间来了。

　　只是还不等她进去，谢瑶已经端了一盏灯出来，手里的烛光照亮了屋子，她身上早已穿戴齐整，绕过屏风迎面看到卢氏也没有任何解释，只凝重地说：“奶娘赶紧先穿了衣裳，一会儿要有大事发生，当心保重自己。”

　　卢氏瞪着眼睛不明所以，谢瑶却已经没空解释，匆匆推门而出，迎面一阵夜风吹来，熄了她手里的蜡烛，只留下一缕袅袅青烟。

　　头顶月色郎朗，院中情景一览无余，昨夜那群贵妇们坐着的那张石桌底下留了个装瓜果用的铜盘子，大概是小沙弥收拾时漏掉了。

　　谢瑶眼眉头一拧，直接将熄灭的蜡烛从烛台里□□随手扔了，走到石桌旁将铜盘子捡起拎在手里，握住长长的铁钎，将烛台底座做锤，如同更夫敲更般，狠狠敲在当了锣面的铜盘上，顿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铜锣喧鸣声。

　　谢瑶心中一喜，觉得可行，当即紧锣密鼓地敲起来，一边敲一边粗着嗓子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这招果然管用，从第一声脆响之后，院子里就有屋子陆续亮起了灯，等谢瑶绕着住了贵人的屋子兜了一圈后，所有人都已经手忙脚乱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了，四下张望打听哪里着火了。

　　原本这里都是女眷，带着的小孩儿大半夜从被窝里拉出来，免不了又要哭闹，女人焦急慌张，小孩哭闹喧哗，整个院子转眼就已经站满。

　　这位夫人的衣服系错了，那个小娘子的头发缠住了簪子，还有孩子的鞋子丢了一只，吵吵闹闹伴着哭喊声，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谢瑶顿时脑子都大了，扯着嗓门喊了几声也没几个人听见。

　　她远远地看到锦娘扶着母亲也已经出来了，正在廊下站着四处张望，顿时就有些后悔将事情揽过来，踟蹰着想要退缩。

　　只是视线随意一落，无意间看到墙角一架紫金藤下的阴影里那个挺直的身影，仿佛正默默地看着她给她打气，她心中好似一下子有了底，只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踩着一个石凳站到院子中间那张石桌上，一股脑锵锵锵地将手里的铜盘子敲了一阵，而后扯着嗓子大喊“大家莫慌，都先听我说”，喊了好几声后，沸腾才终于压下去少许。

　　谢夫人原本正在找自己的宝贝女儿，正看到卢氏穿好了衣裳出来，还没来得及叫她过来询问，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院子里吼。待她扭头看到拎着盘子举着烛台的女儿时，太阳穴上突突直跳，脚下一软，按着脑袋一个趔趄。

　　锦娘忙在旁边扶了，谢夫人却只是用手指着谢瑶，抖着嗓子“你你你……”地连着喊了几声，只是急得一句话却如何都说不完整。

　　谢夫人一生软绵，丈夫是文坛大儒，教出来的儿子也是温文尔雅，举止有礼，但她自觉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的女儿却是个猴精。

　　当朝皇家宇文氏虽是鲜卑族出身，礼教不严，但是整个大周依旧是汉人的天下，便是皇族的作风，如今也已经比开国时严谨许多。

　　而且京城贵女自持身份，也从不会干出独身一人抛头露面的行径来，若有皇家贵主当街骑马，必然要被朝中大儒们拎出来写奏折弹劾两句，再批一个世风日下、不守妇道之类的，即便当今的女圣人对这些弹劾视若无睹，但到底能给贵人们添不少堵，以后行事少不了就收敛一些。

　　若不是昨日阿郎回府发脾气，她一个深闺妇人还不知道自己女儿昨日竟然竟然抛头露面站在楼上和人联诗，甚至因输了裴舍人一句，便应了赌注，当众折了株海棠花赠了个小郎君，简直……简直……

　　之前她总觉得二娘还小，并不怎么禁锢她，可昨日夫君回来一通训斥，顿时让这位养尊处优的柔软妇人心中焦虑：眼看软软就要及笄，却依旧这般不知体统，这该如何是好。

　　可她没想到自己前脚还没忧虑够，后脚女儿又作出这般疯疯癫癫的行为来，简直不知道让谢家的脸往哪儿搁了。

　　谢夫人的这番心理谢瑶自然不知，她见人群好不容易略微安静下来了，忙开口道：“此刻打扰诸位夫人好眠，是谢瑶的不是，只是方才我得了消息，今夜庐阳王谋反，偷袭洛阳不成，如今正带着数百残兵朝永安寺杀来，若诸位夫人派出自家护院，连带寺中僧人，以永安寺为堡垒，当能抵御至京中来人相救！“

　　谢瑶本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来，这些人就会慌了，赶紧听了自己的安排，没想到只是小小的骚乱之后，就有一位夫人开口说：“这大晚上的，消息是从何而来？”

　　谢瑶一时哑口，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难道要说一个外男半夜里进了她的房间，和她隔着一条锦被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即便偶尔四六不着调，但此刻也不会上赶着往自己脑袋上扣尿盆子。

　　立马又有人说：“若当真有人谋反，只叫来几个护院如何能成事？”

　　还有人问：“庐阳王谋反？他若当真谋反失败，为何会杀来永安寺对付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问话一开始，所有人都开始注意上谢瑶的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真实，却不去想着若消息确实为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谢瑶一时有些发懵，站在石桌上手足无措，这些她自然无法解释，被一群人灼灼逼人地盯着，心底不由忐忑，墙角藤蔓下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更是没了底气。

　　谢夫人已经被锦娘搀扶着走近，指着谢瑶让她从桌子上下来。

　　黄门侍郎夫人身后的两个丫鬟一人怀里抱着一位哭闹不休的小郎君，侍郎夫人一脸青色，看向谢瑶的眼神都挂满了锥子，冷言冷语道：“往日听说谢府女儿才华出众，有咏絮之才，今日才知，当真是如此与众不同。只是这般不同凡响，还是自己藏着较好，谢夫人可要看好自己的女儿，整日这般疯言疯语的，惹人碎语不说，还要坏了自家的声誉。”

　　谢瑶拧着眉正要出声，却被一脸勉强笑意的谢夫人攥着手腕扯了一把，对周夫人陪着笑意说：“叨扰夫人了，今日小女可能是魔怔了，我回去自当仔细教导。”

　　周夫人安抚着自己的两个嚎哭的儿子，轻哼一声：“教导女儿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谢大人是礼部郎官，当然也是知礼守礼之人，只是若女儿脑子不太好使，当关了大门自己仔细点才是。”

　　这话说得当真不客气，若传出了这寺院外，京城碎嘴的妇人们不知要添油加醋地怎么编排谢瑶了，这女儿家的名声说不定就要毁在这些长舌妇嘴里。

　　只是黄门侍郎周靖协助圣上裁断，起草诏书，是陛下近人，虽然与谢父同级，但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是以周夫人才敢这般出言不逊。

　　谢夫人一个温柔妇人，从来没跟人红脸过，她虽久处深宅，为人柔和，平时没有与人发生过什么口角，谢府也只谢京华这一支，没什么妯娌矛盾和勾心斗角的糟心事，一时根本想不出什么绵里藏针的话来反击，顿时气得脸都白了。

　　谢瑶自然也听出来这周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当即冷笑一声，推开母亲的手上前两步。

　　只是她堵人的话还未出口，院门哐当一声，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外面火把照耀，人头攒动，惊得谢瑶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心头狂跳，庐阳王的人这么快就悄无声息地杀来了？前院僧人难道都已经被灭了？自己是否已经命不久矣了？徐行俨呢？他是否安全？

　　她这边还在瞎猜，那边推开院门的人已经背对着院外红光踩着一地月光大踏步而入，径直走到被侍女整理头发的忠勇侯夫人跟前，抱拳沉声道：“启禀夫人，臣乃侯爷部下副将，庐阳王谋反，趁夜色偷袭洛阳，幸得及时发现，侯爷此时正在城门上指挥斩杀敌军，待知道反贼携兵朝永安寺而来之后，便派了卑职抄小道快马赶到捎信并保护寺中贵人，只是此刻京城四门受敌，战况激烈，侯爷不可擅离，又抽不出人手，便吩咐卑职先调用寺中贵人们的护院和寺中高僧以寺院为堡垒拒敌，只需一两个时辰，必有救兵来援！“

　　这长长一段掷地有声的话落地，院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哑了，也僵了，连孩子也似乎被这般场景震慑，哭声都止住了。

　　谢瑶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来人，眨了眨眼，又挑了挑眉，这个面无表情地在胡说八道的人，不是徐行俨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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