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安寺曾经位居洛阳城内永安坊中，占据半坊之地，因高祖皇帝之母信佛，高祖打下江山登基后便将其母的灵位供奉于永安寺中。

　　太宗时，随着洛阳城日渐繁华，永安寺香客日隆，贵客也越来越多，往往每逢初一十五，从永安寺正门开始，车马相连数里，连累周遭几个坊都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高宗在登基之初，便将永安寺迁至洛阳城外东南方向的兴坪山下，是以这一日谢府女眷是要出城的。

　　出了城门后，马车顺着官道行了五六里路，至一处斜坡底下，马车突然停了。

　　没多久，最前头一个仆人跑过来说，前面官道上从斜坡上滚下一堆大石头，挡住了去路，过不去了，前面已经停了两家马车，正在商议着和后面来的府邸护院们一起把路清开了。

　　谢瑶和卢氏在一辆车上，听完下人回禀，卢氏突然“咦——”了一声，笑道：“方才没出门时听掌管马车的阿房说，今早发现两辆马车的车轴都断了，如果不是库房有备，今日恐怕都出不了门，如今这里又落下大石，看来这次佛祖给咱们出了不少难题。”

　　谢瑶心中漏了一拍，手往袖子里一缩，就摸到了刚塞进去的那张纸。

　　今日当真不该出城？

　　她这样想着，又摇了摇头，手中却不自觉地摸出那张揉的有些发皱的纸，盯着上面笔锋苍劲的一行字又反复看了几遍，却并未看出所以然来。

　　信是谁送来的？是敌是友？为何送给她？还是说只是有人在打趣？她全然不知，更不知道该不该去当真。

　　谢瑶在马车上呆坐一会儿，随即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发现这片刻功夫，后面不少马车逶迤而来，但也停了下来，也有人打听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后，派了护院来帮忙一起清理障碍的，看样子都是京中贵人们趁着十五到寺里上香。

　　她考虑片刻后，掀开车帘下马，走到前面谢夫人的马车旁，试着问母亲要不要回转。

　　谢夫人闻言掀开车帘说：“以我看，这多半是佛祖给我们出的难题，不过这题都是可解的，今日正好是十五，路上人多，否则咱们还当真过不去，眼看这路就清出来了，既然是佛祖给出的题，我们自然是要去的，这般才显得心诚。”

　　谢瑶虽然也知道母亲多半不会半途回转，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如今见果然如此，便也不再多言，只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是她多虑了也说不准呢？

　　抵达永安寺时已经接近午时，比原本打算的要晚了许多。

　　谢夫人一下马车就阿弥陀佛地念着，错过了良辰唯恐佛祖责怪，谢瑶有些无奈地在旁边道：“礼佛讲究的是心诚，阿娘只要心意到了，佛祖又怎会怪罪？”

　　谢夫人却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只说今日错过了时辰，今晚就只能在寺里借宿一晚，明日再多参拜一日，权当弥补。

　　而且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谢夫人一个，京中佛法盛行，同来的一些贵妇人们纷纷商议要在寺内借宿。

　　谢瑶无奈，也只能留下来陪着母亲，又派了一个下人回府报信。

　　永安寺本就是皇家寺院，因距离京城有些远，常常会有香客们留宿，所以预备歇脚的客房不少，但也耐不住人多，当晚这些京城高官家眷们便浩浩荡荡地留了下来，大部分都是熟识的，有个别不相识的报上主家姓名也就聊开了，在后院石桌上摆上各色瓜果点心，一群妇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等着小沙弥们上晚饭，俨然把佛门净地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谢瑶坐在廊下，认了认母亲身边的那些贵妇们，发现都是熟面孔，比如阿兄谢琼的上官，户部李尚书的夫人和幺女，还有父亲的下属，礼部江侍郎的二房，以及忠勇侯的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女，黄门侍郎的夫人和两个双胞胎小儿子，还有几个是谢瑶不认识的，数下来大概有十多个贵妇。

　　这小小后院俨然囊括了大周小半个朝堂的后院家眷，谢瑶啧啧两声，没兴趣掺和进去，见小沙弥端了饭菜来，随便用了点便让卢氏打了热水洗漱休息，伴着院子里的一群贵人们顶着初上华灯的聊天声睡过去的。

　　夜里谢瑶是突然惊醒的，毫无预兆，没有噩梦，没有尿意，躺在床上突然就睁开了眼。

　　而后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屋里有人——除了呼吸平稳的卢氏之外，还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件事后，她浑身汗毛瞬间倒竖，身上立马出了一层冷汗。

　　窗外圆月当空，正是夜半时分，院中吵闹早就已经歇下，万籁俱寂，只剩下飒飒风声。摇摆的竹林在月光下的影子透过窗子落在屋内地上，犹如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谢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她伸出一只手悄悄地在被子里摸来摸去，指尖一凉，终于摸到了想要的，可惜刚握到那把“扬文”，那人已经来到床前。

　　谢瑶只来得及坐起，刀刃还未抽出，肘间一麻，手不由就松了，匕首掉落，清朗月光下，她眼睁睁看着利器落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中，那是男子的手。

　　她没有出声，因为她已经看到那人月光下照亮的半张脸，不久前他们刚见过。

　　那人接过她落下的匕首后就没有别的动作，没有伸手来捂她的嘴不让她叫喊，也没有拿出利器威胁她不准出声，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目光轻柔得让谢瑶不由心头悠然。

　　沉默良久，他低声说：“不要怕，是我……”而后他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说，“我是……”

　　“我知道，你姓徐。”谢瑶这般回答，为了避免惊动卢氏，她还特意放轻了声音。

　　此时的她意外地冷静，没有觉得丝毫害怕，方才的心悸从看到他脸的那一刻就已凭空消失，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半夜突然至此，但她直觉他并无恶意，即便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她心中也觉怪异，此刻的徐行俨和那日的少年有些不大一样，但若要具体说出怎么个不同法儿，她也说不清。

　　徐行俨在距离床边三尺之远处站定，借着不远处的屏风挡住了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整个人埋在黑暗里，视线似乎落在她脸上，又似乎不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瑶拥被而坐，雪白贝齿咬了下粉嫩唇瓣，眉头微动，又在被子里挪了挪双脚，抓着被角略显局促。

　　徐行俨犹疑半晌，又开口：“你还记得我？“

　　谢瑶眼睛微瞪：“东市酒楼之事只过了一日，我自然记得。”

　　话音刚落，她隐约听到他喉咙间滚出一声叹息，而后略微往后退了一步站定道抱拳：“徐某深夜唐突，冒昧打扰小娘子好眠，是某之过，只是此刻人命关天，还需谢小娘子相助。”

　　谢瑶脸色惊异，盯着他隐在暗处的脸审视片刻，也没去想方才他那句问话是不是不太对劲，而后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徐行俨垂眸思量，片刻后才抬眼看着她道：“此事是徐某之过，事后再向娘子赔罪，只是庐阳王今夜谋反，偷袭洛阳不下，此刻正带了五百残兵朝永安寺杀来，人虽不多，对付寺中毫无章法的妇孺僧侣却绰绰有余，若再耽搁，恐怕整个永安寺中之人都将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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