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是肥肉还是骨肉
我生病了，这场病来得突然，众目睽睽下我就那么倒了，把大伙都吓坏了。陆凯带人把我送到医院，庆祝我生意开张的原班人马又去医院闹哄哄的围了半天，才最后散去。雷战坐第二天夜里的飞机赶回来，医院探视的时间没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病房，然后又做了什么，凌晨五点就帮我办完了出院手续。
我知道雷战急的是什么，他怕疯起来的叶天又来捣乱，所以才不等天亮就带我回家。
医生说我是急怒攻心，再加上雪地里久站着了凉，所以才发烧晕倒的。没有大碍，回家静养也一样，雷家又有家庭医生，打针输液自然不会耽误。只要忽略雷战低气压的情绪，回家躺着可比医院里舒服多了。
我晕倒入院的前因后果，程远彬一定都如实跟雷战汇报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告了叶天一状，雷战一直也没发落叶天的意思，他天天在家陪着我，应该也没有召见过叶天。
可能他也在找机会等我开启这个话题。
躺了三天，我人都要躺散了，往地上一站，双脚发软，我尝试活动了一下筋骨，在卧室阳台眺望下去，雪后霁月，天色幽暗，俯瞰夜晚霓虹，星星点点连成片片光带，隔着玻璃散发温暖，我裹着长绒睡袍，在窗上呵了一口气，又用袖子慢慢擦拭，如此反复，觉得眼前的光晕更加清晰了。
“在窗边站久，别再着凉了。”雷战走到我身后，在我额头确定不烧之后，就又要赶我上床。
我拖着他的手，执意要去书房，他跟在我后面，我坐书桌下首，他坐上首，隔了一张大书桌，谈正事要有谈正事的样子。
先从一千万说起，“你真的准备给叶天一千万吗？”我问。
雷战沉吟，“我现在更愿意把钱给他，买你我几年安静日子，”他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八卦杂志，递到我面前，封面标题赫然写着：豪门恩怨，剪不断理还乱。配的图就是那天我和叶天争吵的照片。
我们被偷拍了，是那天的两个小记者拍到的！我火速翻到内页，里面更是编了一个多角恋情的故事，雷、林、方争女人，被未来大舅子勒索钱财，而我，就是里面的女主角，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灰姑娘。以这样不堪的方式登上报刊，我尴尬愤怒，满嘴像吃了黄连一样，说不出的苦！
难怪雷战说要买清静。
“对不起。”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我欠雷战的用爱情已经还不起了！
雷战轻叹：“这不是你的错。”说着他伸手要抓我放在桌上的手，而我，下意识往后一缩，他的手在桌上握空，我俩都愣住，好像出了问题的不止我和叶天，还有我和雷战。
“叶念！你何苦把所有的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妈当年是意外，要说责任也是叶天的责任，他要不跑，就没有那场意外！他还有脸来赖你？！前两年给他钱，他没往正路上走，这次把钱给他，就真是送他去死了。原本我不准备一次给他这么多钱的，现在……”雷战冷哼，现在要是一千万能买叶天的命，他肯定不含糊。
血缘亲人谁也没法选择，我不可能看着雷战像方宏一样，结果了叶天，纵使他恨我，我也恨他，可我们之间恩断义绝的方式只有自然死亡，其他方式都是无效，或罪恶的。
至此和雷战的这场对话也是没有结果的，我们都拿叶天没有办法。威吓可以制服胆怯的人；金钱可以买转贪心的人；唯独亡命之人无法教化，叶天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兄妹总要见一回，谈一回。
病好的那天，我就报备了雷战，探访叶天势在必行，我带着李东主动登门。经过酒店大堂的层层通报，我敲开门的时候，对眼前酒醉金迷的画面还是一时无法适应。
叶天裹着浴袍来开门，屋里满地狼藉，烟头、东倒西歪的酒瓶、女人内衣，还有小茶几加上白色粉状的遗洒，看我和李东进来，大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裸体女人也只是微微抬头，眼神迷离一笑，根本不在意。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我对叶天说。
叶天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挨个把床上的女人翻腾起来，每人发了一叠钞票送出门口。女人们对叶天又是抛媚眼又是献吻，在门口又黏糊了好一会。我看着只觉得尴尬恶心。
李东淡笑道：“得了，叶天，咱们赶紧办正事，公司刚开业正忙着，叶小姐还赶着回去。”
叶天冷冷瞥了李东一眼，对我说：“不是单独谈谈吗，你怎么还带了条狗？”
我皱眉，李东不以为意，反而开解我：“没事，我去楼下咖啡厅等，二十分钟后再上来。”
李东，确切的是说雷战，他只给我们二十分的时间来划清二十年的恩怨。
李东一走，随着房门被带上，这间奢华的套房，仿佛被记忆层层剥去华丽，最后露出它原本真实而丑陋的样子——我们曾经的家，那个一室一厅的筒子楼，场景调换，连房间里的味道也充斥着曾经熟悉的阴冷霉味。
我寻了一处沙发角落坐下，仿佛听见从远古传来的地板吱嘎声。
“你想和我说什么？”叶天坐在茶几上，翘着腿，给自己点了根烟，慢慢地吞吐着。“一千万的事，你们商量好了没有，我拿了钱就走，不打扰你们恩爱。”
“那二百万你是怎么花的？还要一千万，叶天，你当雷战是提款机，你当你妹妹是什么呢？”
“妹妹？”叶天看着我，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我的妹妹早就攀高枝去了，我还哪有妹妹？当年我在街头被人摁着头揍，我的妹妹不是被个男人搂着走了吗？我被学校退学，我的妹妹怕影响自己升学，连家都不回了，还叫个男人来跟妈谈包养，那男人还顺道大发慈心说要给我安排学校，谁他妈稀罕？！”叶天狠狠拧断烟头，抱着头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还有，我走了，把家和妈托付给妹妹，我的妹妹呢，逼死了妈，退了房子，恨不得这个家早点散掉！她有了男人，还要这个家做什么，而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你连个家都不留给我？！”
往事一幕幕开始回放，事情是客观的，记忆却是主观的，我听着叶天口中的妹妹，简直无法相信，那真的是我吗，我颤抖着问他：“叶天，你真的那么恨我吗？恨我恨到非要毁了自己、毁了我才算报仇了吗？”
“我已经毁了……”叶天微笑，笑得人毛骨悚然。“而你……”
这时门铃响起，我以为是李东去而复返，叶天拉开门，跟着进来的，却是一个着装体面的中年男人。他笑呵呵地拍拍叶天的肩膀，很是亲密，然后扭头看到了我，目光一滞，只是一瞬又笑得月朗星稀，清雅又撩人地南方嗓音一开腔，我就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这是小念吧，小囡都这么大了。长得好看，像我。”
我像他？！那他是谁？！这样的震撼，就如原地响起的焦雷，当头一震，一个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得念头像一条蛇，蜿蜿蜒蜒游入我的脑海，随之而来是彻骨的寒冷。
“你不认识他？”叶天残忍地对我笑道：“你俩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难怪当年妈那么讨厌你。”
他是我的父亲吗？我记忆中模糊面孔和眼前这个一重叠，竟然分毫不差。基因也是不骗人的，我看他的那几分眼熟，就是镜中的自己。
“小念，我的乖女，听你哥哥说，你过的好呢！让爸爸看看。”叶俊行，我的父亲，熟络地在我身边坐下，一手揽着我的肩头，另一手像蛇，慢慢在我身上若有似无的移动，轻抚过我羽绒服的毛绒领口，又在腕子上的钻表上轻做停留，然后夸张地执起我的左手，对着那枚素戒笑道：“早就听说雷家大佬的女人叫叶念，原来是我的女啊，小念啊，你可真是命好啊！”
我冷笑，看着叶俊行甜腻的笑脸，只觉得笑脸背后，他们都是有准备而来的。雷战必然都知道，一直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定是雷战不同意叶俊行露面，所以他才找这个机会上门，然后演一出认亲的把戏。
“你们什么时候相认的？”我问叶天，“你做的事，他参与几分？你管雷战要钱，又要分给他多少？”他，就是叶俊行，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抛妻弃子开始，就已经死在我的记忆里了。
“女儿，你怎么这么看爸爸呢，这么多年没见，你也不和爸爸亲香一下。”叶俊行竟然撒起娇来。我起身离他一丈远，避过他动手动脚的举止。
叶天嗤笑，“得了，老家伙，你以为你女儿是吃素的？跟你那些有钱无脑的老肥婆一样，哄她两句立马找不到北？你当年离家，最受苦的就是她，恨都恨死你了。”叶俊行被下面子也不当一回事，笑笑地捡起茶几上的一根烟，顿一顿滤嘴，从兜里掏出亮闪闪的火机点上，不疾不徐地抽了一口，然后微微抬头皱眉，笑看着我们，一举一动优雅几乎都要从骨子里透出来。叶天对我说道：“你别看他人模狗样，当年在夜总会遇上他，正给一个像猪一样肥的老女人提鞋呢，知道我有那二百万，赶紧来认亲，你猜他以什么为生？”叶天情绪逐渐激动，满屋乱走，我可以预见，他要说的，是给他造成过巨大创伤的过去，如今，接过这创伤将是我。
“当年我拿了钱回了南方，去夜总会消遣，就碰上这个老东西，舔着脸，跟一堆年轻男人坐台，陪那些富婆，为了争两百块钱的消费，跪在地上帮人家穿鞋，然后还和小年轻争风吃醋，围观的人那么多，都在骂他是没脸的老狗，然后，他看见了我，还跑来认我，”叶天仰天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我他妈想父亲，想了十几年，再见面，哈哈哈哈，真他妈讽刺！看我有几个钱，赶紧靠上来，吃喝玩乐，不给他钱，就跑去卖屁股，陪女人，陪男人，他来者不拒，我都替他恶心！”
“哭？叶念，你哭什么？！”叶天拎起酒瓶猛灌了一口，抓着我的后脑，强制我看着沙发上的叶俊行，“你看他，笑得多轻松，你哭，你不如等他死了再哭！”
没错，叶俊行从始至终在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事不关己，好像叶天口中那个恶心的男人，与他毫无关系一样，我挣开叶天的钳制，狠狠抹掉眼泪，配让我哭的人不在这里，他们谁都不配！
“叶天，给了你们一千万，你们是不是真的不再出现，是不是我真的可以摆脱你们？！”他们像地狱来的恶鬼，带着腐臭的气味，非得把每一个触手可及的生命都要拖下水不可。
“一千万，哈哈，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两千万，你给我两千万，我帮你把这个老家伙也带走，”叶天指着那个笑吟吟的男人，一脸无赖。
从一千万到两千万，他捕捉到了我的痛苦，抓住我的弱点就具备了敲诈的本钱，我已经出离愤怒，甩手要走，却被叶天死死按在窗边，“想走？！你想去告状吗？告诉你的雷战，然后钻进他的怀里嘤嘤地哭吗？！别装了！叶念，你和我们没有不同，咱们一家子都是□□，都是卖屁股的，凭什么你的就那么值钱？！叶念，我告诉你，别想玩花样，想弄死我们一了百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死也要拉上你们做垫背，我留了笔货在雷战的地盘上，我要有个好亏，马上有人报警，你想不想看看后果是什么？”
叶天大笑，笑得如夜枭一样凄厉尖锐。
他做好了陷害雷战藏毒的局，就是为了能无穷无尽地勒索他，雷战投鼠忌器，又不能拿叶天怎么办，这确实是盘死棋，雷战一路腥风血雨，大概都没遇到过这么让人憋屈的一局，终归是我欠他的。
从叶天那里出来，我整个人几乎破碎，他和半路冒出来的叶俊行撕扯着我，就像草原上的鹰犬撕扯一块肉，而我，不再是他们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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