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伸手要钱的人

　　我收拾好悲伤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和没有那样的父兄，装作没有难过，这一些列的伪装，可以骗过来接我的李东，可以骗过办公室里的罗素周南，那下班回家呢？我可以骗过雷战吗？

　　幸运地，他不在家。

　　那最后一关，我可以骗过独处的自己吗？当面对的就只有自己时，我要骗自己：我不悲伤，我可以与他们父子周旋，我可以想到解决的办法，同时又不动用雷战的钱……

　　这很难，我在床上辗转到凌晨两点还无法入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骗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该拿叶天怎么办，也不知道如果雷战得知叶天提价到两千万，又会不会动了杀心。

　　睡不着干躺着也不是办法，我起身把房间里的灯都点亮，置身亮堂堂温暖的环境里多少能让我获得一些安全感，特别是在雷战晚归的时候。

　　他最近大概又忙起来了，年末是他压力最大的时候，企业财年将至，这是上市后过的第一个年，是他要交答卷给股东的时候。连陪我在家养病那几天，他几乎离不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约这个说那个，这两天刚刚回去上班，也不知道他今晚还回不回得来。

　　我热了杯奶，缩在客厅阳台上的地毯上，脸贴玻璃向外看，黑漆漆的夜色其实什么也看不到，顶多是从反光的玻璃上看见黑眼圈硕大的自己。

　　这时，门口有响声传来，我从反光的玻璃上，看见雷战开门进来。他回来了，貌似疲惫的样子，一切如常地放下公文包，扯掉领带，换上拖鞋，然后却站在玄关翻口袋，从大衣兜到衬衣的小口袋，一个也没放过，全部翻完才脱了外套进入室内。

　　我从地上站起来，暗自觉得好笑，他是遇上了贼还是自己做了贼，身上口袋藏了赃吗，可也没见他翻出什么，“你在干嘛呢？”我冷不丁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倒吓他一愣。

　　“这么晚了，我应该问你站窗前在干嘛？”

　　我走过去，洗了杯子，撒娇着扑入他怀，也奇怪，雷战回来了，困劲也上来了，我使劲嗅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培养睡意，“你洗过澡了？”

　　“在办公室的健身房运动了一会，顺便洗个澡，怕回来洗影响你。”雷战拍拍我的屁股，“快去睡吧，我还要再看几份文件，一会睡书房了。”

　　我拢着毛线罩衫，有点不舍，越是忙碌的雷战，我越是想黏上去，哪怕用一些很拙劣的借口，“你不问问我今天去见叶天的事？”

　　“李东说了，你看见你父亲了？”雷战终于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拉我在沙发上坐下，要认真谈下去的样子，“本来我不同意他去认你的，可是，”他无奈一笑，“你们一家人都是不受控的个性，拦不住，他还是找了个空子跑到你面前去了。”

　　不受控的个性，我也是吗？我觉得自己是无比的顺从呢。我还温顺地把叶天提价和设局想要陷害雷战的事，也汇报了，极尽小心的汇报给他，生怕他下一秒就翻脸打电话给陆凯，派人去干掉他们父子。

　　“我都知道了，叶天可不是等你传话的人，他自己打电话和程远彬说过了，至于那个局，他确实在城郊一处办公楼里藏了些东西，不过程远彬早就找出来处理掉了，他那批毒品也就值二十万，想扳到我最起码得弄两吨来。”

　　这个局是叶天的王牌，可在雷战眼里大概和过家家一样吧，叶天失去了勒索的资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我无比担忧，而雷战却毫不在意地拂过我前额的碎发，“别忧心了，他们动不了我，我也不会动他们，你是我的人，对他们我也有我的分寸。”

　　“那，你会给他们钱吗？”

　　“两千万不是小钱，替我出生入死的那些人干十年，也未必能赚到这个钱，叶念，你要懂事。”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像挨了一个耳光，热辣辣烧得难受，仿佛是自己管人要钱，然后被拒绝一样。程远彬、李东，包括雷战，他们都认为我想帮护叶天，哪怕叶天罪恶滔天，如今又认了父亲，更有了帮他们的理由，我说我不想帮谁信？如今我身上大概已经贴满了愚忠愚孝的标签了。

　　好吧，金主已经这样认为，我只有灰溜溜地点头，然后回去睡觉。我要辩解吗，不了。难道我要说我半夜不睡等你回家，不是为了帮我哥要钱，只是因为想念你？还是说我不希望你照拂我的父兄，最好让他们死在仇家手上？辩解是这个夜晚最苍白语言。

　　钱，在人的一生中的不同阶段价值不同，所以我们对钱的渴求程度也是变化的。

　　小时候读书的时候，我的全部财产就是攒下来的零用钱，只要不被哥哥搜刮走，攒下三块五块还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我喜欢漂亮贴画，特别是印有美少女战士的那种，能买来集齐全部人物和道具就是这笔钱最大的意义。

　　等到上中学，可能是拜青春期所赐，我格外地贪吃，零食总也吃不够，校门口有摆摊烤烧饼的，放学的时候从摊子前一过，那股香味别提多勾人，我每天一块的零花钱正好可以买一个烤烧饼，我会叫老板多刷孜然油，油脂和温度的夹击下，饼子烤得咸香酥脆，那个时候钱都让我拿来祭了五脏庙。

　　等上了大学，钱突然充裕了起来，它能让我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有了名牌包、代步车、超一线品牌的化妆品，我是被钱堆起来的叶小姐，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以为可能后半生都体会不到缺钱的感觉，以为再也体会不到集齐一套贴画的快乐，以为再也体会不到一个烧饼扎实的果腹感，跟了雷战，从此脱贫，哪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大的贫困。

　　父兄贪得无厌的胃口，还有踉踉跄跄才上正轨的事业，它们是致我贫困的根源，每天睁开眼睛就要面对公司负债的感受，让我前无所有地、极端地渴望有钱，有很多钱，多到我可以打发叶天，多到我可以挥挥手就能把营运资金划给罗素。

　　最近公司的宣传工作刚刚开始，我们做了线上和线下两路运营，线上谈了几家门户网站，帮我们打广告，但因为巨额的广告费，合作一直停滞着；而线下，我们想到了成本最低的发广告传单的办法，但收效甚微，注册用户带来的利润甚至不能抚平印刷的油彩钱。

　　早就听说做生意是用大钱赚大钱，用小钱赚小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事。我们的用户要想有质的飞跃，做线上广告已经迫在眉睫，那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大笔的广告费才行，融资的计划不得已提上了日程。需要大钱的我们，最后的最后还是找上了林允风。

　　有钱，愿意帮我的，全世界恐怕就剩他了。

　　林允风就像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一样，看见我和罗素一起登门拜访，满脸笑容地请秘书推掉了午后的一个短会。“我猜你元旦前就会来找我的，哪知道还多挺了两个礼拜，元旦过完才来，看来你们的账面资金还能应付过来。”

　　过年是个坎，游戏就指着过年能多赚点钱呢，所以广告必然要投放在年前，他说元旦前也没错，但我们缺乏经验，活生生放过了元旦这个机会，所以才搞得现在这么匆忙又被动，账面上的钱被两轮失败的线下营销，已经烧得只剩十来万了，融不到钱，怕是连年都过不去了。

　　我和罗素落座，相视一笑，他和我一样，心里鼓点乱打，融资谈判这种技术活，我俩都没经验，何况对手是林允风，能融到钱吗，能融到多少，林允风又会提出什么条件，真是心里一点底都有。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林允风。

　　我们的来意不说自明，但是还有必要把我们的运营数据和目前的股权情况和他做个短暂的说明，特别是前有雷战投资的情况下。

　　当初雷战给我的一百万算在我个人名下，是公司全部的资本股，再加分给罗素三成的技术股，目前公司仅有我们两名股东，这次我们目标是出售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三十，换取一百万的融资，这样一来林允风占比百分之三十，罗素占百分之二十一，而我仍然是占股百分之四十九的大股东。

　　我们把意图阐明，林允风拿着我们的数据报表，遮面笑了很久，连转椅都轻轻跟着颤起来，“你们原始资本就是一百万，现在要融一百万，却只肯分出三成股份，我的那两成股份让你俩定向增发了？”

　　我不懂什么是定向增发，但这笔帐严重向我方倾斜是事实，被林允风毫不留情的提出来，我还是有点小尴尬的，这种在商言商分毫不让的态度，让我不知道怎么去辩驳，罗素就比我冷静多了，“林总，你手里是我们过去一个月的运营数据，我们已经有了三万人的注册用户，另外，人均付费已经做到了二十块钱，这个成绩已经让原始资本有所升值，现在注资一百万和当时不能同日而语。”

　　林允风放下那两张纸，只手托腮，靠在大皮椅里轻轻摇曳，“既然说到你们经营得好，那你说说，这份数据，你们放大了多少倍，乘了多大的系数？”

　　我们修改数据的把戏他也看出来了？注册用户是三万人没错，可平均付费远没有那么高，我们把付费人均的标题改成了全体人均，修改了分母让数据更美观而已，还是被他一眼看出来了。果然大家段数不一样，和他过招才走了一个回合，我和罗素已经面面相觑。

　　林允风笑笑地看着我们，就像老猫玩弄老鼠一样，玩比吃重要，追得我们落荒而逃，然后再看着我们举械投降，我无奈坦诚：“这表里只有人均数据这一项放大了四倍，其他的全部是真实的，我们几乎靠自然流量就获得了三万注册用户，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有庞大用户基数，还愁不会有人付费吗？”

　　“市面上三百万用户的游戏比比皆是，三万用户不算庞大吧？”林允风还在唱反调，我在心里暗骂，跟人要钱犹如给人当孙子，除了按捺耐心哄着他开心，一时我还真没办法辩驳。“亲爱的林先生，林老板，林总裁，都挑剔了一圈，那你对融资有什么想法呢？”我问。

　　“咳咳。”林允风要保持正经谈生意的意思，把笑意生生憋成了咳嗽，又刻意清清喉咙，“我对你们的项目还是很看好的，占股三成也没问题，至于金额……”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一百万不成，有七十万也行，最坏最坏也得要五十万啊，不然连下一轮的广告预算都不够。

　　“我出到一百五十万。”林允风说。

　　我和罗素瞪大眼睛看着他签支票簿。一百五十万！这可是远超预期啊，他刚刚看穿了所有把戏竟然是逗我们瞎紧张，原来是早有决定了，罗素推了我一把，赶紧道谢，他才不管这里夹了多少人情，反正有钱拿就算任务胜利。

　　他递上支票，我略有犹疑：不走公司账目吗，他就这么把钱给我们了。

　　“算我个人投资，这点钱从林氏投资走一遭，连审批带财务的，等打到你们的对公账户，估计游戏都黄了。”

　　林氏投资体量大，走流程确实等把人等死，我很感念，“那我们回去拟个合同，毕竟咱们这次的投资合作是正规的。回头合同拟好给你送来。”

　　他点点头，翻看桌子上的日程表，笑问：“一月十八号那天可以吗，大后天，晚上六点麻烦你把合同送来，咱们顺便吃个晚饭。”

　　那天是我生日，偏偏赶晚饭点送来，他成心要勒索这顿饭的吧。雷战那边虽然还没安排，那我也不能先约别人啊。

　　罗素笑着问：“那天是什么日子，还约得有时有晌的？”

　　“我生日，不知道叶小姐肯不肯赏脸。”

　　林允风和我一天生日？！他去年就给我提前庆祝过生日，那个时候他应该就知道我们同一天了，到今天才揭晓，还是真是让人既吃惊又莫名的……心悸。去年他为我庆祝在先，今天换位他邀请我为他过生日，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根本无法拒绝。

　　看着林允风奸计得逞的笑容，今天算是认识他一回。

　　融资的事情搞定，林允风的股东上任得也快，当场就把我们留下来做午餐汇报。跟着他嚼着全素的便当，我们三个又好一通讨论后续的公司发展。比如定期要做财报，像现在，临近年底，就要做年度财报，以防日后继续融资拿数据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公司也要进行部门划分。现在我们是四个人，但是职责不明，除了罗素，我们三个都是程序员，以前是有问题的时候，都是谁有空谁来做，现在正好趁着人少需要把权责划分，周南运营经验比其他人都多，他以后专管运营部分，任运营部总监；而聂元是个实干派，为人踏实专精技术，以后他就是技术总监；罗素，我们唯一的设计师，设计部总监非他莫属，另外身兼副总经理，可替我辖制周南和聂元；而我也正式受封总经理头衔，绝对是公司骨灰级的光杆司令。我遥想我们四个光杆司令互称某总的画面就觉得好笑。

　　午后从忙碌的林氏投资大楼出来，顿时感觉精神一振，灌了满肚子的商人学问，俨然自己已经是华尔街精英了，甚至于罗素都对林允风的一顿教学啧啧称赞：“你别说，听内行人点拨两句，好像之前的迷茫都不见了。”

　　我也有同感。之前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现在前路一下就开阔了：先拿钱去把广告位谈下来，然后和周南制定宣传计划和游戏内的充值促销活动，罗素配合做广告位设计，督促聂元做服务器压力准备……另外还要再招聘一个行政文员帮我们管理日常文件收发和杂物采买，没钱的时候这都是我的活，极费精力我可算领教了，现在有资金注入，不仅解放了我，可以做一些大方向上的规划，而且简直就是给公司打了一针强心剂，这么调理一番，公司才有点公司的样子。

　　我和罗素充满信心的计划着年后的事。“如果这波运营收益好，咱们还可以再雇一些能人来，后面可以慢慢铺开做，到时候不叫大伙都做光杆司令。”

　　“林允风这人吧，良师益友。叶念，我要实话实说，相比雷战，我更看好你和林允风。”我们去停车场取车，四下无人，罗素难得语重心长。“他明白你想要什么，然后用合适的方式给你，这里面你就说得花多少心思。当然我也不是说雷战不好，这么多年他疼你全世界都知道，就是啊……他要是你爸就好了。”

　　我也想有个雷战这样的父亲，只手遮住我的天，让我理直气壮地乐享其成，不用奋斗，不受磋磨。可惜他不是，而我的父亲还是那样是个寡廉鲜耻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到钱了，最近他们两父子都没再上门骚扰我，我能清净一天算一天，不敢在他们身上想长远。

　　公司的事如火如荼地上了轨道，大家忙活起来，一扫之前的慌乱，尤其是在年前拉到投资，起码大家过年的钱不用担心了，我们四个都是本地人，不存在回老家的情况，大家准备过年的时候大干一场，尽量为来年开学做毕业论文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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