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无心者 下
阴影,又是连天蔽日的阴影。整个世界都被灰暗所笼罩,萨迦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灰色的,仿佛一尊大理石打造的雕塑,又或者是被蛇发女妖所凝视,手脚一寸寸地变得冰冷,如同深渊中的岩块。萨迦仰起头,太阳的光芒都被攫取殆尽,所有的鲜活一并成为了那个女孩的映衬,她举起手中灿烂的宝珠,冲萨迦莞尔一笑,转身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在她美丽倩影走过的地方,降临的是死亡和审判。
“站住!还给我!”
萨迦大喊一声,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从背上渗了出来。寂静的小屋中,只能听得到他的喘息声。
好冷......
萨迦打了个寒战,哆嗦着从床上爬下,在屋外支起小火堆。他裹着被子坐在火堆旁,温暖的火堆在寒夜中显得尤为珍贵。
萨迦伸出手,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扰乱的思绪平静下来,他想要试着和火焰交流。
切翰达萨洛呀......
萨迦向火焰问好,意识中的黑暗却并无任何起伏,火焰没有回应。
萨迦叹了口气,无奈地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冰原上的火焰活性比较低的缘故,并不是......
萨迦摊开手掌,一个火星腾起,却又转瞬消失。
并不是我的力量已经耗尽了.......
自欺欺人,萨迦给了自己四个字的评价,这种事情他一直都在做,只不过这次尤其充满讽刺意味。
萨迦烤够了火,又爬回床上去睡。说是睡觉,实际上萨迦睡不着,他这几天来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最长,真正睡觉的时间却很短。
不知怎的,他的身体越疲惫,精神就越亢奋,仿佛两股力量在拉扯,一个向下,另一个则向上,想把他的意识从身体中拽出来。
到底多久了,萨迦看着单调的天花板,似乎在岩石中产生了一个灰暗的漩涡,吸引着他的视线。已经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更没有计算天数的方法。
萨迦活得像一只动物,肚子饿了就吃饭,不管囤积的肉有没有腐坏,他抓起来就吃,常年和兽人们一起训练的成果现在有了用途,让他不畏惧吃生肉。
姑且填饱肚子之后,萨迦就又躺回床上,原来喜欢看的书籍和笔记全都丢到一边,他现在一点研究的心思都没有。
萨迦能感觉得到身体状况的恶化,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生命能量如同深秋的树叶,无论怎样努力,都改变不了凋零的宿命。与其说他渴望活下去,萨迦更希望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这和他当时刚刚离开希姆摩尔村时完全不同,那时的他心中还有愤怒和对未来的憧憬,还有鲜活的记忆供他消遣。
他现在只有满是空白残缺的记忆,和被时间磨损过后的模糊人像。
萨迦猛然发现,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名叫夏儿的女孩长什么样子了。
还有人类船长唐,矮人杰克,以及有些讨厌和胆小的精灵恰尔德。
萨迦起初有些惊讶,诧异自己的记忆力衰退的速度。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本来就不算太熟悉的人,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忘却是理所当然的。
闭上眼睛,只能看到佛佳迪海港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
海风吹来,码头上的船轻轻摇晃,咸腥的气味被撒的好远,酒馆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在水手吵闹和起哄的噪音中,终究被揉成了碎片,散落在蔚蓝色的空中。
不知道,这些家伙走到哪了,有老师的保护,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死掉吧。
黑暗中,萨迦的神情落寞。
恶魔之眼的夜视能力也消失了,萨迦懒得去点燃油灯,他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快点入睡。
睡醒之后就是新的一天,噩梦就会过去。
不过是哄小孩的话罢了,然而很多人却仍然相信,仿佛他们一闭眼,世界就会刷新。这种心理来源于凡人对于黑夜的恐惧,可惜的是,萨迦也不例外。
他又开始像普通人那样惧怕黑暗。
不,他并非怕黑,他是害怕黑暗背后的东西。
寂静,一种没有声音的状态。它看不见,摸不着,抓不到,只是你能感觉它正包裹着你的身体。
萨迦抬起手,胡乱在空中挥舞,想把寂静从他身上扯下。但无声的死寂恰似跗骨之蛆,已经紧紧缠绕萨迦。压得他喘不上气。
空间和时间一并消失了,萨迦正躺在虚空之中,感受到黑暗在他身边无限延伸。
黑暗是什么形状的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又或者和皮球似的,是圆滚滚的,没有任何棱角。
萨迦意识错乱,他像是被人从高处扔开,向着深渊在不断下落。也仿佛被无数轻盈的手掌托起,飞在半空中。
日升日落,昼夜循环的尽头是什么?萨迦问。
至高无上的神没有说话,炼狱中的恶魔也缄默无声。
是虚空,是黑暗,是死寂,是时间的结束。
萨迦自问自答。没了心之后,他反而开始和自己对话。
萨迦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奇怪,他很享受自言自语的过程,在和自己的争论中,他总能感受到一种充实和欣喜,恰似婴儿蹒跚学步,第一次用稚嫩的眼睛打量世界。
巨龙、元素、人类,以及世界上一切他见过或没见过,了解或不了解的东西,都距离他更近了。
都回归了本源,最初始的状态中,所有东西都一样,而后又从一种分裂成无数的分支。
冥想让萨迦平静,不过却是暂时的,在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萨迦绝望地抓狂,他时不时翻转身子,或者是放声大笑,高声说话,想要制造出一些响动。他受够了寂静,无声的牢笼把他囚禁,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但转瞬他又意识到了自己的癫狂,连忙闭上了嘴,怔怔地看向黑暗。
原本嘈杂的声音,如今却再也难以找到。地下的龙穴似乎成了冰冷的坟墓,用于保暖的壁障正是最完美的隔音利器。
没有风吹的声音,没有雪花飘落的声音,就连战斗怒吼和兵刃交锋的声音都没有。
更不要提正常的话语或者问候,萨迦早就不奢求这些了。
他常常后悔,自己把霜牙赶走了。红龙至今也没有来追捕他,肯定是已经认定他的死亡,进而安心地在威胁名单上划了一个叉。
“来啊!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为什么不敢过来拿!”
萨迦挥舞着炎剑,胡乱冲一个方向叫喊。直到他累的气喘吁吁,身子不堪重负,才趔趄着跌倒在床上。
炎剑自始至终,都没有燃烧。
真是可悲。
萨迦苦笑一声,为自己的矛盾和痛苦。明明是自己选择要躲避,可他现在甚至有点期盼巨龙来抓他,帮他结束这一切。
他累了,这次是连同精神一起的疲惫。
萨迦的如同一块阴沉的石头,落入幽深的海底。
睡眠或许是打发时间最稳定的方式。
不过救赎仍然遥遥无期。
萨迦再次醒来的时候,产生过一丝恍惚。那是异乡旅客常有的错觉,某天的早晨,仿佛是在自家的床上睡醒。
萨迦满心欢喜地去推窗户,直到他的手触碰到了冰冷的石壁,被厚重的感觉所击倒。
萨迦颓丧地跪在床上,巨大的反差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胸口的空虚感又一次加深。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肌肉软的像棉花,根本无力举过头顶。想要伸懒腰的计划也就此搁浅。
至于双腿,则几乎没有知觉,萨迦只能扶着墙壁或者家具才能行动。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萨迦不知道,或许只有半天的时间,却也让他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
萨迦觉得自己活累了,活腻了。
这么一想,他的身体反而感觉舒适了一些。力气也稍稍恢复了点。
萨迦听说过这种现象,就像落日之前天空会忽然明亮一般,这是回光返照。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生命之火在加速燃烧,为了耗尽最后一丝能量,重新返回元素的轮回之中。
萨迦有些迷茫,因为早就知道要死了,所以他现在并不怎么悲哀。
那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萨迦一时间愣住了,都说人死前都会有遗憾,所以会立下遗嘱。可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
或者说,他已经接受了命运,所以放弃了所有的奢求。
“那,如果非要有一个的话”萨迦耸了耸肩,突然一脸期待地抬起头。
“让我再看一次太阳吧,看一次天空,看云朵,雪花,或者山峰,让我再吹吹风。”
萨迦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他受够了阴暗的地牢,他想死在自然中,和一切正常的生物相同,回到自然的怀抱,哪怕灵魂消散,他的肉体还可以成为生命的滋养。或许一棵针叶树自他的身旁生长,或许是一只狐狸会用他的心肠当作早餐,喂养它的孩子。
萨迦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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