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色的风
郊外的薰衣草花田阳光正浓，风是紫色的，吹在脸上像毛躁而淘气的头发。卡地亚戒指跳跃在手中，不自知的微笑醉了尹学辰浅褐色的瞳。
花田一侧靠水，水边有条石子路，澄碧的天很高很远，看得久了似要把人的形骸吸了去。学辰颀长的身体晃了晃，揽风入怀，似幻似真的漂浮感轻安自在。
在她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闻着与她初次相吻的花香，他已设计好了最浪漫的剧情，拦下她的自行车，用惊喜圈住她的无名指。
“尹工。”算是熟悉的男声打断了遐想。
学辰回身看到镇里城建科新提拔的副科长张昊，而张昊旁边却是他要等的人，她顿住脚步，微尘水珠似的覆在高贵的鞋尖上，鬓前的碎发扬起又落下，映出一张安静的容颜。
她没有让眼中的惊弓之鸟飞出来，镇定自若挽住张昊的手臂，轻轻的笑，梨涡时隐时现正如她若有似无的恬淡。
三个人停在越来越烈的太阳底下，片刻沉默，只有杨树上的蝉在叫。
张昊显然对他们的交往一无所知，笑道：“尹工，你们工地的人都已经撤了吧，听说揽了个城里边的活儿。”
“是。”学辰在背后握紧了拳头，俊秀的脸上刻着无懈可击的云淡风轻，“我、李烨和一个新来的毕业生留下来回访维修，等问题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跟程经理他们汇合。”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啊。”张昊沉下声来挠了挠头，狭长的眼思量着什么，不聪明却佯装睿智的人，心理活动完全反射在眼神之中，张昊便是这种人，世故的嘴，狡黠的眼睛，和他身旁那温良如玉的女子极不相称。
学辰眼神一瞬，没有情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而她坦然与他对视，嘴角微微扬着，弧度是陌生的。
“来不及什么？”学辰轻轻问张昊。
张昊揽过身旁的女孩说：“我们俩这周六办事儿，就在你们工地后面那个温泉酒店，哥寻思着，你们仨要不忙就过来热闹热闹，哎，可不用随份子啊。”
学辰垂下了手，戒指险些滑落。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连发怒的力气也消失了，或许集聚多年的卑微感早已让他习惯了安于命运。
“这么快……”学辰嗫嚅着。
“不算快啦，就那温泉酒店我提前半年都没订上，这还是人家婚宴取消，我加塞儿才轮上的，还得多谢那对儿谈婚论嫁完了又分手的。”
张昊的话本是无心，学辰听了身心都在颤抖。
“唉对了，萧萧。”张昊转向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萧萧温柔地答着，纤细的眼中露出一丝农村人特有的与大地最为接近的质朴，原始的善孕育万物，广袤的慈悲如早熟的稻穗，初见时吸引学辰的，正是她罕见的质朴。
而此刻，她笑颜依旧，精致的脸上看不出背叛者的不安。
学辰猛地抬首，天旋地转，她轻轻吐出的三个字在他胸腔埋入钢针。
张昊将萧萧搂得更紧，介绍他们认识：“咱们镇最大的工程，科研楼，就是他们极光建设集团盖的。这是项目部的土建工长，尹学辰。尹工，这是我媳妇儿，萧萧。”
学辰僵在那里不说话，萧萧推了推张昊：“咱们走吧。”
“得嘞，尹工，我们先走了。”张昊擦过他的身边又停住，哥们儿似的撞了学辰的肩膀，“周六有空就来吃个饭，工作接触这两年，咱哥俩还没喝过酒呢，到时候我敬你。”
他说了什么学辰一句也没听到，只被萧萧无情的三个字窒住了呼吸。
不认识。
那么陌生人的生死你也是不会顾惜的吧。
学辰一念闪过，腾身跃入了河中。他听到自己的身体打碎了水面做成的镜子，碎片刺入毛孔，周身溢出冷的血。感官全部被封住，耳畔却还有孩子们的笑，在清冽的溪水边，捉蝌蚪，捕蜻蜓，住在核桃林中的蜗牛路过这群没有家的小孩子，走过的地方有道濡湿的白痕，泥地里个子不高的小男孩在用槐树枝写下他的名字，毫无章法的倒插笔，歪歪扭扭的字迹。
学辰想笑他的字丑，那个男孩子却突然消失了，带走了一夏阳光。黑暗接踵而至，吞噬着学辰的神智和躯体，昏迷之前，他感到这没顶的河水隐了点点花香，但终究不如记忆中那一方小溪清冽、澄澈。
驱走意识中昏暗的魔鬼时，学辰睁开双眼发现躺在项目部板房的单人床上，手里的戒指还在，硌得掌心生疼。李烨弯起虾米腰光着膀子盯着他：“你小时候除了跆拳道是不是还练过跳水？练跳水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学游泳？”
学辰笑着，四肢灌了铅，唇上一层白雾。他问：“是萧萧救我的？”
“萧萧以前是游泳队的，所以你跳河是为了验证她还在不在乎你是吗？傻子，张昊跟萧萧往河边一站，雷打不动，要不是我偷偷跟着，想阻止你把一万多的戒指扔给白眼狼，现在你身上盖的那就是块裹尸布。”
“哦。我欠你一条命呗。”学辰想开玩笑，可为什么嘴角一弯竟是那么累。
“明星们搞对象、生孩子、找小三都敢公开，她跟你天天搞地下恋，因为她看上的只是你的脸，压根儿没认真过。”李烨一直以来反对他与萧萧的交往，而学辰一意孤行。
板房南方高耸的科研楼静静俯瞰着学辰和他悄悄成长了一年的爱情。
与萧萧相识那天，科研楼刚盖到3层，土建工长的职位分摊了生产经理和主任工程师的工作，还要筹备一级建造师的考试，忙到天昏地暗的学辰得知镇上有家图书馆便腾出时间借书来看。负责借阅登记的萧萧是个不爱说话的当地姑娘，习惯于优先照顾别人的心所以他没有拒绝她的表白，他道出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七岁那年的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他的梦想，他的笑。
薰衣草花田里放飞竹蜻蜓的萧萧对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唯一的。”
“我不能给你什么，至少现在不能。”学辰对待这段感情总是迟疑的。
她从正面抱住他，誓言调皮而认真：“我也不能跟家人和朋友公开我们的事，至少现在不能。只要你对我足够好，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服爸妈让我嫁给你，我发誓！”
启封这段爱情的是她，解开孤独死结的也是她。
他不懂也不信，当初坚定到近乎爆裂的萧萧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到最后一刻。
学辰坐起身，兀自修好了浸水的手机，收到萧萧的短信：我不想离开你。可家人反对我和孤儿交往。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三句台词就成功把她塑造为比他更悲惨的世俗观念受害者。
李烨夺过手机看了看，呲牙笑道：“又是一个想立牌坊的bitch，男神啊，就凭你这姿色、身高、大长腿，丫根本配不上你，等进了城，一票大妞任君采撷。”
“周六，他们结婚。”学辰说。
“关你屁事。”
“我想去。”
“你脑袋进水啦？”一起共事六年多，李烨明白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行。我跟你去，帮你出气。”
周六的婚礼在当地来讲，排场算是很大了。李烨领取了见者有份的温泉套票便去了大堂经理的办公室，自称是新郎的表哥，为每桌喜宴加了一只价值不菲的澳洲龙虾。
学辰选了花门旁的位置，11点18分，萧萧从楼上款步而来，抹胸婚纱腹部那条红丝带宣告了她从始至终如假包换的欺骗。
迷信或者说讲究老理儿的家庭碰上奉子成婚这种越来越见怪不怪的事，新娘子要围上红巾，怀孕的宾客也谢绝观礼，怕妨着新人肚子里的小孩。
萧萧正面迎上他凄冷的目光，笑容顿了顿，掠过他的注视就像踢开挡路的鹅卵石。
反抗注定的结局是愚不可及的，尽管人类常常这么做。学辰还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许她另有苦衷，或许她对他的爱未泯，只要在这个盛大的婚礼上发现她并不幸福的蛛丝马迹，他就勇敢一次带她离开。
而他等到的不过一个决绝的眼神。
学辰暗笑自己是个傻子。
张昊和萧萧幸福的背影越来越远，学辰透不过气，答应送她的卡地亚戒指轻轻放入酒杯，四处寻不到李烨便一个人出了宴会厅。
李烨早已等在酒店门口，猴子一样挂住学辰的脖子：“我刚刚往交杯酒里放了一瓶芥末油，无色的那种。”
学辰笑了出来：“你应该投毒。”
“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建一次通过，智商不低啊，怎么就看不透萧萧那种货色？跟你山盟海誓的时候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你在他眼里连备胎都算不上，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回信了吧。”
“嗯。回去吧。业主有什么事儿，毕然一个人应付不了。”
接下来的日子，学辰看了很多书。
请把高傲、无知和谎言，放在我从太阳那里偷来的烈火中销毁吧！
几天前读过的《太.阳.城》，他只记得这一句。也曾在意念的边陲点一簇烽火，照进康帕内拉的牢狱，看微光晕红了霉菌，十四行诗在老鼠的齿缝肆意滋长，和这位一生与流亡、刑讯、仇恨为伍的思想家共享盛大的孤独和隆重的决绝。而后，由强渐弱忘却，只剩一种感觉。
无论什么书，他只从横无际涯的道理或思想中抽取一种感觉，放掉形骸，吸了书籍的魄。有时甚至记不得故事框架，记不得哪一页翻出了他的叹息，记不得为谁的命运撕心裂肺，但提及书中章节，他的脸总能精准呈现作者的表情。
不走心，他用情绪读书，而脑子和双手用来养活自己。
拆掉塔吊的工地，夏天一下子没了阻碍，星月四起也降不住燥热的暴虐。学辰在灯下整理，他只有书和衣服，正版的书和正品的衣服。身上已汗湿，脸却是清爽的，他的脸从不出汗。
“我们小辰是天生的偶像，夏天拍戏妆也不花，小辰，长大后一定得当演员。”这是六岁那年接拍童鞋广告时，妈妈花痴而严肃的期许。
学辰摸自己的脸颊，隔着十几年重合妈妈的温度，兀自一笑，继续附身收拾，以行李箱减负为名抛弃了一批由于审美升级而淘汰的装束，只留下今年的新款。
同样在收拾的还有刚来不久的新同事毕然，他的行李更少，每周能回一次山中的家，不必带上四季的衣物，一个编织袋就囊括了所有家当。他见学辰又在挑挑拣拣，笑问：“李烨惦记你这DR.MARTENS的靴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扔了也不给他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辰如是回答。洁净如新的旧衣服他也不捐不赠，或许是小时候在儿童福利院穿够了来源无从考证的旧衣服的缘故。
“装不下了吧。”毕然给了他个整理箱，“书放这里面吧。”
毕然帮他搬书，最上端的《太.阳.城》从《了不起的盖茨比》耐人寻味的黑色封面上滑了下来，一张用作书签的七寸照片也跌落在地，相纸陈旧得让地板失重。
毕然还没看清那张塑封照片，学辰就极速捡了起来，像在抢救谁的命。
照片中有个模糊的世界，封锁了未被时间惊扰的14年。
儿童福利院的红色大门半掩着，千年国槐的枝干伸出了庭院，满天星开在角落里，铺天盖地的杨花跌跌撞撞，似风暴里的雪。
11岁的他，倒挂在眼角的泪花来不及抹去。
14岁的他，被大火剪裁掉的脸上留下一条黑色藤蔓。
侧逆光在迂回的树影里信手涂鸦，漫不经心的寥寥数笔便把阳光的信物遗失在少年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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