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壁天空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红色楼宇遮了半壁天空，即将踏进未来的学生们猜不出天有多大。
2号教学楼323教室涌出了刚刚听完讲座的国际传播学院中文系毕业生，苏滢高挑而耀眼，混在人群里停步看手机，扬手拨了拨过长的刘海，齐腰的大波浪缀满阳光的碎片。
200多份简历发出去，收件箱里的回复寥寥无几。大企业要求相关工作经验，小企业又入不了她清高的眼。国家和北京市的公务员考试遭遇同一命运，申论的文章旁征博引堪称完美可是行测总是与合格线生死相隔，总分过线也是白搭，不会横空出现一只善良的鬼因为她才华横溢而破例让她进面，她也自认写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来。
自己没本事就别诬赖规则，她没有时间怨天尤人，不是规则的制定者就要懂得因势而动，所有形势都把她逼进了极光这个死胡同。
细细想来，企业□□的姐姐们奸懒滑馋，抓尖咬群，学历低没本事爱挑事儿，矬子里面拔将军，留在那里她无疑是个前途无量的高级人才。
更何况从事与地产相关的职业将来或许对父亲有所帮助。
苏滢颠了下用了四年的双肩背，走出校门就看到久等的韩熙握着一把折起的金色遮阳伞，假意听不懂英语朝两个搭讪的女留学生摆摆手，金发的女生走开了，他转头对苏滢笑，他的笑只是一道程序，接受过严格礼仪训练似的。浓烈细碎的光晕跳跃在发梢，纯黑的发色，纯黑的瞳。
单调，总是可以轻易击败浓墨重彩。
他从来都是个单调的人，一以贯之的清冷把静默分出无数层次，笑容是参不透的玄言诗。
相识一年，见到他过薄的唇一弯，好似黑色岩石绽出了桃金娘，苏滢的心还是会触礁般震动。
她无数次暗示自己，那不是喜欢。
舍友唐觅顶着满头蝎子辫，拿教案捶着脑袋，显然还没睡醒。左边苏滢，右边韩熙，唐觅站在他们当中哈欠连天地问：“决定没？就签极光了？”
韩熙闻言似乎很紧张，纯黑的瞳等待她的答案。
“韩董事长托人给找的工作，不签，那我岂不是给脸不要？”明明没得选择，还要装作自己很无奈似的。
“不用在意我爸。”韩熙撑开了伞，给她一片金灿灿的阴影，“土建单位不适合你，不如来我这儿，或者去我同学的新媒体公司做编辑。”
唐觅拿出一贯的旁观者清：“对于女人来说，只有适合的男人，没有适合的工作。让她去GF当你手下，她敢把男装品牌做成女士内.衣。再说，未来公公指定的公司，就算开在地狱十八层也得签。”
苏滢从他伞下逃脱，勒住唐觅：“是他爸下三滥好么，我就是不想当老师，要不然全北京城重点中学的一把手都得跪着求我去给他们培养文科状元。”
“穷人自尊心就是强，哎，人家韩熙豁出命追了你一年，这一毕业还不从了？看看小梅，微信摇出个土豪，聊了俩星期就领证了。”唐觅朝韩熙一挤眼，拿教案捶捶脑袋，“电灯泡开启自杀模式，我先撤了，回去准备试讲。”
“滚，赶紧误人子弟去。”苏滢一把将她推出老远。
韩熙与她并肩走着，她夺过伞独自撑起。
“唐觅还不知道吗？你爸是苏乾宇的事。”他在她身后问。
“从高三复读到大四毕业，她一直以为我家里条件不如她，帮我打饭，买零食，一起去Seveneleven打工，还攒钱给我买小布。”
“如果她知道你是地产泰斗的女儿，这份友情也许就保不住了。”
“洛攀学长就是因为知道了我爸是谁，才拒绝我的。就像唐觅说的，穷人的自尊心更强。”
“洛攀去白俄有一年了。”韩熙垂首走着，“你们还有联系吗？”
苏滢转身停下，伞珠触到韩熙眉心，被阳光镀过的金色映入他的眼睛，黑色的瞳一瞬灿烂。苏滢不敢再看他，翻出背包里的糖果盒问：“这是他寄给我的白俄巧克力，要不要来一块？”
“我不喜欢甜食。”这句话，韩熙说过无数次，可苏滢记不住。
“喜欢吃我也不给你，我准备一直留着，等他出人头地回来娶我。”
韩熙的睫毛轻颤，脸色突然苍白起来，可他的笑容仍在，寡淡而热烈的微笑。
苏滢却宁愿他生气或嘶吼，看不到他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无法察觉他华丽的外表下心脏的痛痒。
“韩熙，今晚上我回家跟我爸说一声，我找到工作了。还有，我不想让他知道，是你们家帮的忙，他又该拿古文训我眼高手低了。”
“我已经嘱咐我爸妈不要传出去了，再说叔叔他那么排斥我，也没机会跟我爸妈碰面。但是，滢滢，你可不可以别签极光，如果你喜欢去建筑企业，我托人找个别的公司。”
苏滢瞪圆眼睛望着他，他便成了喑哑的竖琴。
“我知道你为什么反对，你讨厌自以为是的老爸和那个事儿多的后妈干涉你的交际圈，但是韩熙，能去那么大的企业，好多同学都羡慕呢，你就让我虚荣一下吧。”
韩熙最终不再坚持：“你喜欢就好。”
“我实习这一个月感觉还行，除了环境俗不可耐，领导没长脑子，女同事爱嚼舌头，男同事丑得掉渣，其他都挺好的。哎，你车呢？”
“这里。”韩熙指向身旁一辆路虎揽胜长轴版AutobiographyBlack，他从不选择太过招摇的价值超过年薪的豪车，但换车的频率依心情而定。
“又换？传言说你以前换一个女友就换辆车，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嘲讽，是苏滢对待他的常态。
韩熙垂首良久，打开车门，十个藕荷色礼物盒子齐齐码放成两层，严整得如他无懈可击的外表。他说：“这几只Blythe娃娃是我拜托世界各地的同学校友买来的，给你的毕业礼物。”
“我喜欢小布，因为每一款娃娃都有她的故事，我做兼职赚钱得到她的过程也有故事，有钱、有人脉能买到娃娃，可是买不到故事，唉……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不要！”冷漠，是苏滢拒绝他的方式。
韩熙片刻无措，双手搓在一处，等待她的指令。
“就为了搭个衣服，几十万块钱勒在手上，你真是个二百五。”苏滢拨弄刘海，偷眼看他腕上新款的江诗丹顿，“现在去接雅桐姐还太早，先到你常去那家店剪个头发，让我也感受一下贵族的生活呗。”她指的是“贵族之尚”造型沙龙，老板沐幻曾为兰湛剪过头发。
韩熙发动了车子，侧颜留了半片笑容：“知道吗？沐幻老师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侯贵顺。”
苏滢笑到岔气，车载冰箱照旧备了草莓和酸奶，她捏起一枚，蘸上酸奶咬下去。专心开车的韩熙喉结一颤，像只涂了荷尔蒙的毒蘑菇。
“渴了吗？”苏滢问。
“没。”
“那就是馋了。”苏滢塞给他颗草莓，指尖触到微凉的唇，缩回的手竟麻木无觉。
“你小时候在英国的庄园里长大，知道草莓长在哪儿吗？是不是像樱桃一样长树上。”苏滢随便挑起个话题，让自己冷静一些。
“当然不是。”他失笑，“和你一样长在温室里。”
“我爸是在我上了初中才发迹，我妈因为劳累过度还没等过上好日子就去世了，小时候想吃个草莓比登天还难，我那穷酸的生活环境算得上温室的话，那您老人家就是泡在酒池肉林长大的。”
“你以为我在英国乡下没吃过苦么？”韩熙又垂下了头，“东家那两个少爷把我和饿了几天的狼狗一起锁在栅栏里，这倒不算什么，可他们在我身上挂满了牛肉。”
前一刻还在冷嘲热讽的苏滢刹那间变得柔软，心头被什么苦涩的东西悄然打湿了，她怔怔盯住他，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韩熙仍是把用之不竭的优雅和孤傲武装到眼神里，许久才淡漠到难辨真假地说：“骗你的。”
苏滢没有像往常那般在他臂上狠狠一掐然后辅之以更加尖刻的冷嘲热讽，她意识到在韩熙讳莫如深的童年或许隐藏着比他刚刚所言还要可怕的惨虐情节。韩家被人传为笑柄的那些故事，苏滢有所耳闻，韩熙的生母撞破丈夫招惹银行行长的女儿，性子刚烈的她隐瞒已有身孕的事实毅然离婚，回到郊区与父亲相依为命，韩静泊听到风声前来索子却从曾经的岳父口中得知她因为难产而母子双亡的消息。13年后，韩静泊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常常梦到自己怀抱婴儿，他想看清那孩子的模样却见一滩血水从襁褓中奔涌而出。
现任儿媳李婉也就是那位银行行长的女儿十几年来并无所出，老人便以遗产相迫命令韩静泊寻回长孙，韩静泊再度查探才得知前妻的父亲惧怕韩家抢走孩子于是把他送给一户张姓人家抚养。
张家人带着还没足月的婴孩到英国乡下的庄园打工，男的照料果林，女的打理家务，三口人住在东家的佣人房里。
听说韩静泊从国外将韩熙带回来时，13岁的他黑瘦矮小，终日垂首，不会讲一句英文甚至说不出连贯的母语。爷爷为他取了“熙”字为名之后含笑离世。
韩熙回家不到两年，后妈李婉便生下了韩旭。
苏滢料想他在韩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他的归来把李婉的儿子变成了庶出。
吃光了草莓，苏滢口中还是苦的，她偷眼望向韩熙，想探听他极力隐藏的过去却终究忍住没有开口。
造型沙龙是一间纯白的房子，除了“贵族之尚”的招牌完全没有店面的夺目设计，一扇门，两扇窗，空旷之中是一位脸盖杂志半卧的长发女人……或男人。
“又来照拂我生意了。”听不出男女的声音。
苏滢疑惑地辨别雌雄，韩熙低声告诉她：“男的。”
苏滢又一次不顾场合乐到岔气，她亮出兰湛《侧逆光，轮回十七》的剧照对沐幻说：“要一模一样！”
“你剪男士发型？”沐幻老师诧异不已。
“是他啦！”苏滢拉过韩熙，“我希望在他身上看到我男人的发型。”
沐幻对韩熙从头指到脚：“戴兰湛代言的墨镜，穿兰湛同款的皮鞋，这一次还要顶着兰湛的脑袋。韩熙，你向来对自己外形要求严格到吹毛求疵，真的要剪吗？”
韩熙看向拼命点头的苏滢还是一如既往顺从她天马行空的无理取闹。
T3航站楼，像牛的胃，反刍一般吞吐来来往往的人。
韩熙停好了车子，望着那座标志性建筑：“T3是BIM应用的典范，不久的将来，这项技术应该不止用在大型公建上，各类工程都会普遍推广的吧。”
苏滢是被这句话吵醒的，剪短的刘海让视线更清晰，韩熙的俊朗也更深刻。
“韩熙，BIM是什么东西？”有时候，苏滢是崇拜他的，哥伦比亚大学的MBA跟她公司里那些土鳖相比，果然是……好有气质！这种疏离而冷漠的气质让他闻起来少了几分人味儿却平添离不开也戒不掉的莫名吸引。
韩熙是个危险却温暖的男人。苏滢对他下了无数定论又无数次的自我推翻，刚刚想到这个精辟得称得上真理的论断就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说道：“BuildingInformationModeling，建筑信息模型，我最近正在研究这个。”
“不如你来我们单位算了，你在美国混文凭时不是还自修了建筑学么？”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去项目部当工长，也不想做这个总经理。”韩熙又叹气了，鼻息中总是藏着不易察觉的溃伤。
苏滢对他的人看不透，对他的所作所为更加难以理解：“子承父业还得了便宜卖乖。不过你是挺不容易的，那么爱干净的人天天去GF潜伏，装清洁工快一年了，身心俱疲吧？”
“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误会。”苏滢抛出她的行为逻辑，“我是觉得没必要偷偷摸摸搞侦查，光明正大来场天翻地覆的改革不就得了，不过你《鬼谷子》烂熟于心，纵横捭阖之术谁也玩不过你。”
“我……”韩熙放弃解释，“你的雅桐姐快到了吧。”
“警告你们不要再叫我的中文名。”一串风铃荡在风里，直发的女人已经到身前，发色如被水稀释的勃艮第酒，红得耀人心魄。
苏滢闻声扑了上去，眼泪一瞬而下。
“哎呦喂，小滢你这胸围是负数的飞机场还真是应了此时此刻的景儿，糟蹋了168的女神身高。难怪都大学毕业还勾搭不上一个男人。这位是……韩熙？”Angela搂住苏滢，目光中的匕首却刀刀割在韩熙身上，丈母娘拷问未来女婿的力度也不过如此。
“是。”韩熙迎上她的注视，他首先看到的是她尖尖的下巴像被什么贵重链条牵引着一般保持微微上扬的傲慢姿态，头上好似顶着高耸的云鬓，冷艳拿捏得精准无误，凡夫俗子一旦嗅到她的香气便是对生态法则的无耻僭越。
还好，韩熙和苏滢都算不得俗人。
Angela将他上下一扫，高级裁缝的职业病发作：“身高185，体重74，胸围98，腰围75，臀围嘛，麻烦转个身。”
韩熙干咳一声，苏滢笑着拍他肩膀：“韩熙你甭搭理她。”
Angela清清嗓子：“怎么样？我估的尺寸不差吧。”
韩熙拉开车门：“我们还是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再去聊尺寸到底准不准的问题。”
一旁的白色奥迪A7鸣了笛，车中西装革履的男人捧着一束玫瑰端步走到Angela面前：“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Angela没接花也没接他的热情：“托王经理的福，飞机没坠海。”
“我姓李，李树。”那个男人尴尬挠头又递上花束。
Angela仍是不接：“需要我签字的资料呢？”
“哦，这里。”男人拿出购车的几份文件，“免费给你上的全险，挂的是临时号牌，你记得去办理正式牌照，这是钥匙。”
Angela签了字，拉苏滢上了奥迪，回头对韩熙说：“你把他送回4S店。小滢跟我走。”
捧花的男人几乎哭了出来：“安小姐，我们……”
“难道每个到你店里买车的女顾客都要做你女朋友吗？谢谢你专程来送车，再见，王经理。”Angela开车到他跟前，摇开窗说出这句道别，她甚至记不住他的姓氏。
苏滢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Angela已经甩了一个痴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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