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蜗牛的碑文
小货车越过乡野，化成飞往南方的雁。
一路上，学辰戴上耳机在副驾驶上靠窗睡着，李烨关进密封的车兜里照顾因为晕车而上吐下泻的柴狗睿睿。
工地的围挡映入眼帘，毕然点了脚刹车停在大门前。学辰还没醒，李烨牵狗下车，招呼兄弟们卸货。
宿舍整理停当，李烨买了啤酒和盐焗腰果窜回车内，扯下学辰一只耳机自己戴上，跟着哼哼起来：“阳光下的泡沫儿，是彩色的，就像被骗的我，是幸福的，追究什么对错，你的谎言，基于你还爱我。美丽的泡沫儿……”
学辰被他一吵，陡然醒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睁开眼，眸中不见了蔷薇的刺。
“喂，儿化音用这么泛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北京是吗？”
“我这是本地化的艺术加工，泡沫儿，不觉得听起来更虚无、更感伤、更有命运难以把握的无力感吗？”
“没。就觉得挺恶心的。下车收拾吧。”
“早收拾完了，昨晚又失眠了吧，听见你在我下铺翻烙饼来着。”李烨一本正经，脑袋上顶了个瓮似的注目不动，“为萧萧那种女的，不值当！你看看，好好看看，这是哪儿？大北京！你是谁？北京城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在不远的将来。前程似锦的尹大官人，正是在凝心聚力奋发有为的时候啊，你为了一泡沫儿，一个大肚子的泡沫儿，浪费情感，耽误睡眠，值吗？”
学辰没有回答，车窗外的夕阳在他唇上描了一笔朱砂。
两人喝光了酒，李烨掏出皱巴巴的超市小票：“亲兄弟明算账啊，一共45块现大洋，给我23行了。你不是想在附近找个跆拳道馆吗？走，小爷带你去。”
“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你一进城就转向，再说这片儿你又不认识……”
“我怎么会不认识。”学辰望向大门外的川流不息的车流，“我家以前就住南城，陶然亭那边。”
家。
同事六年了，李烨还是头次听学辰说起诸如此类一开口就牵出血脉的字眼。
每隔不远就可见古时候的红色建筑，名人故居、明清王府、京城会馆、园林名胜，关于它们的典故被圈在方方正正的金属框里，牌匾一样刻在显眼处。学辰走走停停，终于定在了梦回无数次的地方。
曾经的复式三居消失了，他记忆中的家被时光贴上封条。学辰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即使影入斜阳，他也固执地认定那就是东边。拐进陌生的胡同，视线灰暗，耳机的低音更重，这里很静，静得房顶上的瓦砾毛骨悚然。
槐树黑褐的枝桠张牙舞爪，斜插入不堪重负的电线杆，漆黑的乌鸦斜插入行人的眼。石狮子门墩上竟有蜗牛在爬，驮着一座纪念碑，碑文是浅灰色的漩涡线。
天黑了，胡同尽头别有洞天，吵闹的夜又复活了。兰湛的真人比例纸板倾倒在Endless咖啡厅门口，而对面正是他幼时常去的跆拳道馆。学辰扶起纸板摆正，突然想起好久没追偶像主演的韩剧了。
然而近来在忙什么？
忙着忘却，就像看书一样，略过千万种具象，只抓紧一种感觉。背叛、嫉妒、安于命运的感觉。
道馆比记忆中的面积要大上许多，把自己困在道服里的前台姑娘看有客人进门连忙扔下了手机上前询问：“您好，帅哥是想学跆拳道还是找陪练，或者，要租专用练习室吗？”
简约的黑白两色，装潢不菲，学辰听到旁边大厅一群年轻人正在竞技。他说前台姑娘说：“先随便看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我们这可是内有乾坤。”前台姑娘带他朝纵深的长廊走去，回头向学辰介绍，“两侧是专用练习室，供VIP客户长期租用，所以这片区域比较安静。前面的大厅是教学区，左边的空闲场地是给散客准备的，按小时收费，虽然价格高了点儿，不过衣柜和洗浴是免费的。帅哥，看你这行头……专用练习室还空了两间。”
学辰停下脚步，对她一笑：“我比较有兴趣做散客。”
“哦，那OK啊！”前台姑娘娇柔回应他的笑意，递上价目表，“我可以帮你把费用挂在VIP客户的名下，能打八折。”
“还是按正价走吧，被老板发现你就惨了。”学辰再度穿过长廊，专用练习室走出的一男一女在他正前方吻别，长发披肩的女子侧颜隐在灯影下，看不清晰的温婉落在绛唇之上，而男子的背影是黑色的，很瘦，很冷，遗世独立的桀骜，他没回头，话是对前台姑娘说的：“别忘了给绿萝换水。”
“别忘了规划好的路，别忘了练好街舞和跆拳道，别忘了给绿萝换水，别忘了给小易坤买蜡笔，别忘了我颜睿暄……”
颜睿暄。
七寸照片上半片笑容的主人。
14年前的分别，他对学辰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辰紧跟上去，想看清那张就快被暗夜吞没的脸，就在他准备一跃而冲的时候，听到前台姑娘说：“韩先生，放心吧，我这就去。”
“韩……”学辰放弃了追过去的念头，不是颜，也不是张，怎么可能会是他。
前台姑娘打开练习室的门，发现没什么可收拾的，只为高脚杯中的绿萝填满水，她对学辰说：“韩先生特别厉害，有一回我们这儿洪老师吵着要跟他切磋，他居然把洪老师给踹飞了，从那以后，没人敢扰韩先生的清静。这女的吧，时不时来这跟他幽会，我怀疑，韩先生是把这里当偷情据点了。”
“洪老师？”学辰踏进练习室，“不会是洪琛吧。”
“你知道他？上过洪老师的课吗？”
“嗯，有20年了吧，那时候他还未成年，血气方刚四处挑战，没想到快四十的人了，脾气一点没变。”
学辰看到形单影只的绿萝高傲地在杯中养尊处优，比自己养在土里的多了几分莹润。
水也好，土也罢，草木固守本心，安静地生长。
而人类，总是在适合与适应间丢了自己，还推说是环境改变了意识。
14年了，颜睿暄，你变没变？英国的阳光是否也在你眼中留下刺青，让晨曦不灭，黑暗脱逃。
前台姑娘从没见过一个人发呆也有忧郁的气质，轻轻推了学辰：“帅哥，你跟我们这儿还挺有渊源，我下班了，一起走吧，你车停哪了？”
“我没车。还有事，先走了，再见。”对于陌生女孩的殷勤，学辰向来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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