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立冬饺子
那一串声波飘飘忽忽在山间和林地里起伏跌宕形成了比原声还大的回音。广播到第三遍的时候，村里电工开车载着崔京南三人疾驰而来，他们后面是自发维持治安的村民，几十人的队伍拿着各式农具跟在车子后面跑，乡亲们还是像十几年前一样爱凑热闹。
“散了散了，都回家吧，有我在没人敢惹事。”谢斌驱散了好心的村民们，从中选了几个年轻人帮韩熙把抛锚的车拖到了修理厂。
吃红鳟鱼的计划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报复耽搁，谢斌念在跟韩熙有缘的份上请他们吃饭。
“别客气啊，尝尝咱们这儿的特色两吃红鳟鱼，还有现挖荠菜做的玉米饼子。”谢斌张罗大家吃菜，自己也狼吞虎咽。
挂名度假村的农家院正中有个一人高的米斗，满满的各色谷物散着粮食香，葡萄架褐色的藤干蜿蜒在钢丝之上，与之对比的是坠在其下的大红灯笼。韩熙问：“这里搞民俗旅游，春天有野菜，夏天有荷花，秋天采摘瓜果，但是现在这时节民俗户的收入就没保证了吧？”
“可不咋的，我正琢磨招商引资办个企业，希望别赶上杨老六那种烂人，动不动就打群架惹麻烦。”谢斌说着又开始自我检讨，“原来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跟他一样恶心呐。”
“你以前也常打架？”韩熙明知故问道。
“反正挺浑的，但是啊，我不当老大很多年，打掉我牙那位，还真的谢谢他，那场架是我人生的分界点。”健谈的谢斌不停叙述最后竟伤感起来，“唉，他是我们这里最后的老大，可年纪轻轻怎么就……就没了呢？”
此刻感怀自己的人竟是当年为了老大这个称谓明争暗斗的死对头，对韩熙来说，算是最有喜感的欣慰了。“老大”这个词是提醒他睿暄存在过的唯一印记，所以韩旭从不叫他哥哥而称他为老大。
崔京南琢磨半天对潘部长说：“你觉不觉得今天韩总的表现特别有大哥范儿，今后没人的时候，咱也叫他老大得了。”
“我赞成。老大，敬你。”敏嘉端起海碗一口闷。
韩熙急忙阻止：“你怎么空腹喝白的？赶紧吃点东西。”
谢斌说：“我给美女倒的是矿泉水，你这当老板的还挺关心下属，有人性，我也敬你。”
“应该我敬你，救命恩人。”韩熙跟昔日的对手喝了个痛快。
谢斌半醺时才想起来问他：“你们怎么招惹上杨老六那种浑人？”
潘部长解释道：“我们是GF公司的，本来是到他工厂做衣服，结果……”他望了汪敏嘉一眼不知当讲不当讲。
汪敏嘉接下他的话：“结果姓杨的对我毛手毛脚，我们老大就把他打成了猪八戒他三孙子。”
最重义气的谢斌站起来跟韩熙碰杯：“够爷们儿！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干！”
这酒喝得痛快，韩熙十几年来第一次品出了应酬和自我麻痹之外的辛辣，为什么之前从来喝不出任何味道？
“韩兄弟，你信不信我有这个脸，能给你找个工厂做衣服。”谢斌已经醉得舌头捋不直了。
韩熙只把这当成醉话不过还是递上了名片：“好，我等你消息。”
谢斌在不省人事之前叫老板包了半麻袋荠菜送给他们并让一名巡逻队员骑上哈雷摩托开道，护送他们返回城里。
韩熙酒品不错，上了车就一直睡，梦里浮现的长卷发在太阳的白光里纠缠呼吸，脉动被柔丝牵引，女孩的剪影遗落大海，无声的波浪涌在腰际，整片海都是她的头发。他从沙滩一步步走向海中央，没过脚面的海水暖入血液。
龙茵，是你吗？
“大宝，大宝。”
刺痛眼睛的并非海面升起的朝阳而是家中的黑金八头吊灯，侧过头躲避恍若来自欧洲古堡的光源，适应了几秒，透过闪烁的灯影他看到苏滢的大眼睛里闪出了温柔的色彩，与平日的感觉不同，说不出身体内哪个柔软的地方被那目光融化了。
韩熙恍惚着，神志清醒过来可身体还在梦中，双脚的温暖并没消失。他坐起来才发现裤腿被挽起，双脚泡入不明液体。
苏滢又在盆里续了开水：“天天吃只羊，不如泡脚再上.床。我哥找老中医开的方子，有艾叶、川芎、羌活、桂枝，还有啊，加了两个茄子根，治冻疮的。”
“滢滢。”韩熙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口中的上.床是指单纯的睡觉还是……”
“醒了你就耍流.氓是吧？”苏滢的脸烧了起来。
“天黑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一下午都在睡。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还有别的伤没？”苏滢扑上去解他的上衣。
韩熙倒回了床上，捉住她的手:“本来没有，但被你这一身骨头戳完就内伤了。”
“我听你那贤惠的小秘书说了，又英雄救美来着是吧？够能耐的啊！”
“但敏嘉没像你一样以身相许，别乱吃飞醋了。”
苏滢蹲下来按摩他的脚背:“Angela说GF就快倒闭了，倒就倒呗，干嘛把自己累成这样，谁们家堂堂总经理还亲自去工厂拉活儿啊。大不了姐养你，姐一月也有3000块入账呢，饿不着你。”
在苏滢的真挚面前，韩熙痛恨虚伪到真假难辨的自己，他拉起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句话也没有。
“用不用这么感动啊？”苏滢举着湿漉漉的爪子无处安放。
“抱着我。”韩熙在她耳边说。
苏滢听话地把湿手在他衣服上抹干，找了个相对重心较稳的姿势依偎着他，轻轻拍他的背。
“韩大宝，我妈说了，心甘情愿伺候你洗脚的男人就值得嫁，这话反过来也成立吧。”苏滢仰头问他，而他的回答是温柔而浅尝辄止的覆唇之吻。
她等待着这个规规矩矩的接吻之后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而他规规矩矩地放开她便自然而然地说：“水凉了。”
“没长手啊，自己加！”苏滢怪他破坏氛围，扎进厨房双刀剁馅料。
韩熙洗了澡，见苏滢正在擀饺子皮，盘中连成一团的猪肉荠菜馅料泛出浓郁的香油味。
他倚在厨房门口说：“差点忘了今天立冬，我帮你。”
苏滢把擀面杖交给他：“这你也会？能供得上我吗？”
韩熙娴熟地撒匀薄面，两个按扁的剂子不完全地上下叠在一起，一只手滚动擀面杖，另一只手控制剂子原地转圈，速度越来越快。饺子皮形状很圆，中间厚，两边薄，像同一流水线的机器压出来的。
苏滢拿起一个掂在手里：“一下擀两个，不可能啊，会粘在一起的。”
“两个面剂子中间多放薄面就不会了，你试试。”韩熙手把手教她擀皮绝技。
“真的行哎。”苏滢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也欣赏着韩熙沾染了面粉的黑发，“GF倒闭，你就转行当厨师吧！太贤惠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
“也许我上辈子是个御厨，只要是吃过的菜基本都能做出来。”这句话是院长爷爷对他的评价，福利院的厨艺培训是孩子们的必须课，每天清早，他分拣好宁阿姨在集市上购来各色食材，烹炸煎炒的技艺仿佛一蹴而就。由于年纪太小禁止接近灶台的易坤趴在窗外偷师，而不愿动手的学辰总是以“君子远庖厨”为借口逃离满屋子油烟。
那时候，他做的红烧排骨是治愈孩子们感冒发烧的必备良药。而现在，摒除了阴郁这剂调味料，锅碗瓢盆装的全是油腻的甜。
所谓永远不过就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苏滢摘了围裙，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感悟。
虽然家里客房很多，韩熙还是坚持送苏滢回了阵地，分别时苏滢憋了好久想问他到底是不是直的，最后还是忍住了。
目送她上楼开了灯，韩熙回到车子里，后视镜中那辆跟了他一路的摩托车正在掉头回返，几个月下来，这个司机换了不少车子，但他的身形并不陌生。
刚刚发动车子，方依的电话便打来了。为了避嫌和掩藏，她已经很久没跟自己联系。
“送小滢回去了？”方依显然是听到了跟踪者与苏乾宇的对话。
“嗯。那个笨蛋难道不分昼夜事无巨细都向苏乾宇汇报吗？”
“无论多晚，老头子都要确认你和苏滢没有一起过夜才肯睡，我总算懂得什么叫爱女心切了，我那个死鬼老爸要是有他万分之一疼我的话，也不至于……”
“方依。”韩熙不愿听到她自嘲时对那段不堪回首的悲戚身世一笑而过，他懂得那种痛是无法缓解的，“信我。等我。”
“我信你，等你。只怕债主等不了，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老头子既然可以派人跟踪你，自然也可以找人调查我。万一我爸的事情……”
“杰哥说，只要一年内再还八千万就一笔勾销。”
“八千万！他得寸进尺，你不能答应。”
“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不来骚扰你，这个条件的价值已经超过了债务本身。”
“可我办不到，我暂时不能从老头子这里要钱。”
“我说过，钱的事你不要管。我准备把资金放进股市，明年会有很好的行情，一年足够了。”
“睿暄。我……”
“早点儿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去郊区上课。”
和韩熙一样，方依是习惯伪装的，这种伪装从服饰到神情都无懈可击，连声音也带着高不可攀的清冷。只有面对彼此，他们显露低微，获取真实的自己。
他是她的镜子，而她把颜睿暄刻在他影子里。
畸形的相互依赖，连信任这个前提都没有。
方依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不过结盟的伙伴而已，起初，我还对你处处提防，百般试探，甚至只把你当成接近苏家里应外合的工具，随时都可以牺牲掉。我明明是在利用你，你也清楚的。”
韩熙很清楚，方依没有心，他也很清楚，最初的结盟是她一步精妙的棋，棋盘之后或许还隐藏着更加可怕的操纵者。
然而上当是他甘愿的，如果他唤醒了她的善，她将被彻底救赎。如果没有，他们终究沦为最亲密的敌人。
这场博弈，无情的那一方胜算更大。
“谁让你当初喊了我从前的名字呢，等我把钱还上，你就还是一个家世简单的钢琴教师，那些噩梦都没有发生过。”韩熙挂断电话，伏在方向盘上，他可以不顾后果救赎一个妄图操纵利用他的女人，而又有谁来救赎那个正在背离自己越走越远的颜睿暄？
复仇的路太暗太冷，沿途没有一簇烛火，他孤独地走走停停，分不清是非对错。
一束微弱的光摇曳在车窗，落在他肩膀，韩熙顺着光源看到二楼那扇大敞的窗前立着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子，左手晃着手电筒，右手颠起半只阿克苏糖心苹果，清脆得让人眼馋的啃苹果声音他是听不到的，可一见她心满意足吃掉人间极品的样子，韩熙的牙齿无故发酸。
他下了车，与苏滢对望着，依稀觉得这个场景在梦中出现过，而那个满眼都是飞吻的女孩子却不是面前的人。
苏滢张口要喊话，韩熙食指掩口，她便安静了，发了条短信给他。
要不要上来吃苹果？
韩熙摇摇头，回她：苹果是《圣经》中的禁果，不到成熟的时候，我不会吃。
苏滢立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为了她的名声和两个人长长久久的未来，他以一种苦行僧般的苛刻理性克制自己。雀跃地啃完了整个苹果，苏滢嘟着满满当当香甜可口的嘴傻傻乐着挥手送韩熙的车子驶出月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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