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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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曰红花——

　　咚————咚—————，鼓声动地，沉默的大地突然变得嘈杂纷扰，而沉睡在地下的人也不得安宁。缓慢的液体流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偶有呜咽奔流之势，又似遇到了什么阻挡，铁水侵蚀直入地底，渗入沉埋的那一方死土，叁再也无法忍耐灼热与煎熬，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躲避铁水，一边逃离原地。如果醒着，叁一定会雀跃着狂奔不已，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爬出地表，睁眼看见这片将他埋藏许久的土地。

　　此刻，他的眼中是灼热一片，漫山遍野流淌着铁水，正如遍布水洼和溪流的沼泽，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灼伤。鼓声持续响着，闻声溯源，只见远处小丘上，两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其一双手持锤，腰间盘鼓，敲击中暗含音律；其二背挎弓箭，手持角号，吹响时，其音苍凉雄劲，随热浪远播。鼓号齐鸣，更壮声势，其所及处，山野间、矮木下、树林里、河床中，无数身影从早已尘封的坟墓中爬出来，手持兵刃，大步向前。“去吧，孩子们，为了你们的光荣而战斗！”一个声音高声吼叫着，所有的身影齐齐跟着低喝，加快了脚步。

　　叁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下横着一杆铁质的长矛，年深日久，长矛周身铁锈，入手沉重，粗糙异常。铁水如洪流涌动，跟随战鼓的勇士亦如铁水，奔流及远，迫于形势，叁也握紧了长矛，随洪流而进。大地在燃烧，脚下铁水横流，沾上就会开皮烂肉，腐骨蚀筋，但一往无前的战士们根本不受影响，趟入铁水者血肉蒸腾为气，扑倒片刻便尸骨无存，扑者甚重，遂用尸体铺就了瞬间的通道，而后继者则会利用尸体消融的瞬间凌空飞渡，继续前行。

　　叁自是知晓铁水的厉害，因为他的脚掌上已多了几处烫伤，两根脚趾不小心踏入铁水，烂的不成样子，饶是如此，他也是洪流中万千幸运者之一，他一路踩着将化的尸体，虽然灼热异常，却也能平安度过大多数险要，有时路太难行，他就借那常常的铁矛支撑而过，虽然铁矛会短掉一块，且铁锈将手划开了无数伤口，但终于是有惊无险，平安过关。三不觉感到有些幸运，那些拿着剑和盾牌的就远没有这种福气，葬身铁水中的不可胜数。

　　前方不远处，喊杀声越来越响，目的地到了。铁水渐退，大地依旧荒凉，却暗冷了许多。目之所及，是一片修罗场，刚刚侥幸逃命的战士再次陷入狂乱的厮杀，金铁搅动血肉的声音夹杂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若说适才通过铁水死伤无数，却也不如着刀枪中的杀戮更显惨烈，不见尸骨，心可稍安，如见尸骨，方知世事无常，命如草芥，不觉悲从中来。

　　叁根本不懂搏杀之术，自知颓然倒下是迟早的事，而他的命运却远非如此。搏挡几下，避过刀锋，叁忽然发现眼前的大地开始剧烈抖动，看来新的一轮铁水便要破土而出。然而这次来的不是铁水，地面慢慢龟裂，形成一个个两仗方圆的深坑，深坑中红光点点，逐渐逼近地表，最终竟是有数根血红色的藤条从坑中长出。这些藤条的生长速度极快，片刻便高达十丈，并很快抽枝散叶，开出鲜花，那花是令人心醉的鲜艳的红，在热风中摇曳摆动，美丽异常，若是将那些血色的藤枝换做翠绿，还真似到了神仙福地。

　　红花还在不停摇摆，而这修罗场上的勇士们却对其不闻不问，依旧亡命厮杀。突然，叁身眼前闪出一个身影，扬刀架顿，狠狠砍来，叁只注视着红花，听见吼声，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左臂上连皮带肉被撕下一块，痛彻心扉。转眼间，那刀又来，却再未砍中叁，那武士连声惊叫，竟然被一朵不知何时探下的红花张嘴叼住，那花以两片花瓣做嘴，嘴中竟然也生有牙齿，甩动几下，就连皮带骨吞进蕊内，再无半点声息。叁惊恐异常，还未有所反应，自己的腿也被花瓣叼住，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进而腾空而起，长矛摔在一旁。此时，叁的视野极佳，他能看到整个战场捉对厮杀的勇士，也能看到红花在一个各地吞噬他们，陡然间，浑身侵于岩浆之中，猛然甩动后，皮骨消融，意识也渐渐模糊，只留下令人厌恶的灼热以及彻骨的疼痛。

　　猛然醒来，身躯还在，却也不堪悲苦，伤怀不已。

　　五曰沉埋——

　　最后一梦，是叁最刻骨铭心，也是最不愿面对的梦，因为他就梦见自己被埋在土里，这感受也再熟悉不过，就是他平日里醒着的感觉。

　　就这样直挺挺地埋着，正如他醒时的模样，但他的感觉并没有醒时那般从容老辣。如初到这里一般，叁在梦中处在无休止的惊惧与忧虑之中，每梦一次，这种感觉就会重复一次，令他无比厌烦，又无比恐惧。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拥有一个很大的理想，并能为这个理想吃任何辛苦，赔付任何代价，那个理想不允许他整日沉埋土中，坐以待毙，那个理想似乎呼唤着他冲破泥土制成的枷锁。事实上，叁的身边常常有卑微的蝼蚁爬过，往返于他与地表之间，更有许多植物的根茎深埋在他附近，茎叶向上生长，穿过土层，到达地面，身边的一切都给叁以鼓励，怂恿着他一往无前，向那个从不敢想象的，叫做自由的东西冲去。然而在梦里，每当他想到这里，就会下意识地动动手指，尝试着攥紧拳头，而当他发现这种小动作都无法完成的时候，那个大的理想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个梦也不是始终躺着不动。叁还会梦见身处地穴中，到处尘土飞扬，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狭窄的通道四通八达，却不知何方可通外界。每每爬入一个通道，肺囊里的空气就会被压出几分，狭窄处更要束起手脚，虫般的蠕动而行动稍有不慎便有卡住的危险，那时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结成通道的沙土没有分别，其质坚硬异常，周围又没有钝器，无法标记，叁就这样爬着，没有目标，没有终点，也没有希望。有时他会停下来悲泣许久，但只要停下，即使仅有片刻，通道就会不断扭曲，纵横交错一阵又归于沉寂，原本认定的路无法寻觅，只有重新来过。这样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在梦里，叁失去了平日的勇敢和执着，其实也谈不上这些，只是长久以来打磨出的忍耐和平静罢了。在梦里，他无助地瘫软在沉重的泥土中，无法呼救，无法自救，不知该如何自处。他无法积蓄力量，只能祈祷自己快点醒来，而往往醒来之后，自身的处境与梦中并无差异。是已经醒来，还是跌进了另一个梦里，或者自己仍在梦中的梦中，被无数层的梦包裹欺骗着，剥开一层，还有一层，永远没有止境，甚至不知哪一层才是完全真实的。如此折磨，心智日益憔悴，却总不见醒来，直到另一个梦魇到来，才会有所觉悟。

　　如是五殇，即便一次，梦醒了也便无事，但是叁的这些梦却周而复始，只要感到困倦便能入梦，一旦入梦便只有这五种。梦的细节不尽相同，但梗概不变，而且一次比一次梦得深，一次比一次难以醒来。无奈，叁开始学着自我操控心智，避开梦的侵扰，不去试图做任何事，也不去想任何事，有时甚至封印自己的脑子，对一切不知不觉。但事与愿违，无论何种力量，绑住了手脚，摧残了身心，却永远不能束缚思想。

　　事实上，梦并未减少，叁也始终无法抑制自己去探查周围的世界，痛苦仍在继续。

　　无数寒暑匆匆而过，叁虽不能亲见，却也摸清了这个世界昼夜寒暑的更迭规律，甚至连四周出没什么样的动物，生长什么样的植物也了如指掌。这里是一片荒原，远有高山古道，近处满是沙石和矮树，自己脚的方向有一片树林，树林可能不大，因为风起的时候，树叶的声响不会遮盖野兽的叫声，头的方向有一条比较宽的河流，河里有鱼在游动，但河床似乎在不断移动，因为许久以来，河水的声音越来越大，鱼鳍的摆动声也愈发真切了。叁总是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探查四周的事物，但这种控制也要靠某种特定的意志来完成，而当他用另一种意志克服了这种意志后，思想便脱缰而去。

　　思想已经远去，身体仍被束缚，对于束缚着的身体来说，也许智慧的律动是唯一有效的慰藉。每当收回意念，细细体察自身的处境，叁就会感到局促与沮丧，进而便有彻骨的悲哀袭来。他很怀念，那个雨夜的畅快，虽然那个时候他更加悲伤，他也梦想着能跳出地面，到河岸边走走，到树林里纳凉，哪怕外面有诸多未知的危险，却仍比眼前的处境幸福百倍。每当叁从梦魇中醒来，他就会下意识地动动手指，一根，两根，接下来便想攥起拳头，但总是无力的放弃，想要咬牙或是皱眉，泥土又在脸上滚动，痛痒难当。而当这些努力化为疲倦，梦魇就再次到来，梦醒后，叁会再次让思想远去，同时也做好了继续迎接彻骨悲哀的准备。

　　周而复始，不远处的河床又近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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