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殇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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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来暑往，不知经年。这里居然是四季分明，地表也生机盎然的样子。春有鸟鸣，眠虫苏醒；夏日烦躁，热浪如潮；秋产万物，鼠狸忙储；冬多严寒，冻土及身。对于叁来说，寒暑倒是其次，只是被埋在土中的窘迫和拘谨常年如是，每一刻都无从缓解。他也曾想过就此沉睡，用以解脱这束缚之苦，而他一旦睡去，梦魇便如影随形。

　　人言世间有五殇，殇者，伤也。随心而来去，揣心之所忧，竭心之所有，扰心之所安。对于叁来说，本就因被沉埋而难于自处，再以五殇入梦，每每搅动心海，不得一刻安宁，不知是何滋味。

　　一曰樊笼——

　　眼前一亮，叁感到自己似乎挣脱了泥土的束缚，手脚缓动，似有余力。便视周身，双手已化作纯白色的翅膀，翎羽随身，轻盈如风。目及远望，青山苍翠，绿草如茵，流泉奔舞，鹿鸣猿吠，无不是极尽风光。叁此刻也顾不得其他，既然化身为鸟，便迫不及待地欲展翅而起......

　　谁料翅膀刚伸开一半，便受到了阻碍，一股沉重的电流从翅尖透入，顷刻行遍全身，不觉间颈臂坍缩而下，狠狠的摔在地上。冷静了许久，叁才开始细细打量自己的身旁，刚才太过兴奋，竟未发觉自己身处在一个硕大的鸟笼内。鸟笼的笼条似乎由纯钢制成，每一根都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就在叁跌落的同时，白光一闪而收，重新现出外界的风景。此刻的叁再无心情观赏美景，而是猜度着如何破笼而出，重获自由。

　　思索一阵，叁便失望了。现在的他，已是一只活生生的鸟，没有手脚，再则骨质中空，飞行尚可，欲掰动笼条则绝不可能。鸟笼虽大，却不能任他飞行，翅膀只能虚张着，若强行展翼，白光便起，陡然遭电击之厄，几次尝试无果，叁只得收起翅膀，乖乖地待在鸟笼正中草垫上，不时偷眼望一望笼外的山水。

　　“唉，世间之事，既求不得就不要去求，求了便有欲生，最后只是痛不欲生罢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后跟着一阵琐碎的脚步声，听来像两个人。“怎么，小妹还在生气？师傅不带你下山，自是怕你遇上危险，你体谅些可好？......对了，昨儿我费了好些功夫才给你抓到这只银雀，专为让你开心的”那男子喋喋不休，而与他同来的人却怎么也不搭茬，只是闷声走路。

　　此时，叁已经知道了他们所说的银雀就是指自己，没容他多想，那两人便走到鸟笼跟前，男子继续说：“看，我没骗你吧，这只银雀当真漂亮之极，这山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只了，昨天下午，我......”

　　只听到女子的冷哼之声，男子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脚步散乱，一根闪着银光的尖刺已经伸入笼中。叁下意识地虚张翅膀腾空而起，躲开尖刺，但不小心碰到笼条，遭到电击，但他不敢怠慢，再次奋力而起，瞬间之后，那根尖刺再次刺入鸟笼，点在他刚刚起身的位置。

　　“小妹住手”男子喝道：“这采药的银凿，可聚五雷之力，专寻仙药，亦驱妖鬼，怎能用来打鸟？要是师傅知道了......”

　　“师傅知道又怎样？你以为这银雀就是善类吗？我观它似有灵智，多半是妖邪一路，就此除了干净”那女子如是说，索性将手一抖，那根尖刺迅速飞到空中，晃了几晃变成了五根，将鸟笼包裹起来，往复穿刺。叁的处境愈发窘迫，五根银刺你来我往，可躲闪的空隙越来越小，他周转期间，不时中上几招，都是如雷击般的痛。

　　女人的脾气说来就来，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更不论原因。刚才还尽力劝解的男子此时已无半点声息，想是看透了这一节，远远的躲开了去。而那女子玩得兴起，催动银刺，将鸟笼下的草垫戳了个粉碎，笼的底部竟然也是与笼条一般的材质。叁此时更加绝望，且不说光芒刺目，眼睛痛得发胀，就连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也没了，他四处躲闪已是疲惫不堪，动作稍慢，尖刺便划入身体，为避免五刺连心，他只能奋力撕开皮肉，再度飞起。血铺散开来，喷在笼条上，瞬间蒸腾成雾，只在笼内徘徊，久久不散，颜色愈浓。

　　叁猛然惊醒，痛楚仍未减轻，他依梦里的习惯欲加躲闪，却发现自己仍埋于土中，无法挪动分毫。从极动到极静，反差巨大，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大汗湿透，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二曰舂捣——

　　偌大的一个树桩，被掏成了空洞，其内圆润光滑，像是刻意打磨过。

　　叁不知从何处落下，就直直地摔在了空洞的底部，周身疼痛欲裂，但厄运仍没有结束，咚...咚...咚...，天上又掉下七八个黑影，同样砸在洞底，无一例外地跌压在叁的身上。不说其他，单是这洞顶至洞底的距离，少说也有十来丈高，从这么高掉下来，这几位反而无甚要紧，反而把叁砸了个七荤八素。

　　“快看，又来了一个倒霉鬼”，其中一人看见了叁，讪讪地对其他人说。

　　叁不觉间抬头看了看，天空仍然晴朗，偶有白云飘过，洞底虽深，却也不昏暗，但他极尽目力，也无法看到这几个人的真容，甚至男女都分不清楚。

　　“不用看了，我等皆损了皮相，就是照着镜子也认不得自己的”那人继续问道：“倒是你，倒霉鬼，你究竟受了多大的冤枉，要受舂捣之苦？”“那你们呢？”叁心中一惊，随即发问。

　　那人尚未回答，天空陡变，乌云盖顶，细雨遂至。这雨不甚大，却弄得树洞底部湿滑泥泞，众人狼狈不堪，皆用惊惧的目光注视着天空。乌云越来越低，威压更甚，有人无法承受这威压，大声惨叫，拼命向上攀爬，但这洞璧本就光滑，再加上细雨滋润，混不着力，攀爬两步就狠狠摔倒。

　　“无论神仙、妖魔、人灵、厉鬼，众生有违大道者，当以巨木舂之”云端有声传来，状如雷响，此后便狂笑不止。

　　“我等何罪？奈何不容于大道？”突然，惊惧的人丛中有人霍然而起，仰视天空，余人也止了惊乱，一同发问，申辩。

　　“我曾为金仙，得窥天道，斩妖除魔，福泽苍生。无罪！”

　　“你只论正邪，不辨是非，纵恶人而诛善鬼。当舂！”——

　　“我曾为帝王，开疆万里，教化万民，恩及天下。无罪！”

　　“你治下凉薄，多疑好杀，以白骨垒成霸业。当舂！”——

　　“我曾涉时空，以史为谋，纵横捭阖，名垂千古。无罪！”

　　“你篡逆时空，迭乱本末，任私欲倒悬因果。当舂！”——

　　众人一一辩白，却依次败下阵来，结论是：个个当舂。

　　叁默默看着，终于忍不住问道：“舂，是什么？”

　　“你知道谷粒是如何脱壳的吗？我等现下就是那谷粒，这一舂便是63年，待歇息10日，再舂63年，如此往复。”旁边一人沮丧地答道。

　　“新来的，你是最后一个，可有什么要申辩的吗？”乌云中的声音终于盯上了叁，它怒喝道。

　　“没有”叁回答。

　　那声音一滞，若有所思，最后不耐烦地说：“不敬神明，当舂！”

　　话音刚落，乌云分走两边，雨势稍减，一根粗大的木棍从云中伸出，丝毫不做停留，便砸向树洞。说来也巧，那木棍恰好比树洞细小些，砸进游刃有余，却也不是树洞中的人能够逃脱的，一时间惨叫连连。叁只觉得脚下一沉，身体完全无法承受这一击，似要完全垮塌一般，浑身欲裂，此时泥泞湿滑的树洞内，真切地听着周围的惨叫声，说不出的绝望涌上心头。木棍一击后迅速飞起，有些许细碎皮骨和点点红浆横飞了出去，木棍在树洞上空稍作停留，继而又迅速砸下，周而复始，没有一刻停歇。

　　此时，叁觉得自己就是被脱了壳又碾成碎末的谷粒，其苦自知，挣扎不得，又叫不出声，而他的神智偏偏格外清醒，将绝望之苦一一细数。直至醒来，细细回味，方有所感：

　　一舂皮相散，二舂筋骨折，三舂五内损，四舂血成河。五舂神不守，六舂诸魂破，残生巨木底，不使见阎罗。

　　三曰观鱼——

　　池塘春赏，叁静静地站在砾石堆砌的岸边，见水中锦鳞千尾，层叠而出，逐水草而嬉戏，岸边柳枝轻摆，新芽破土，远望青山含黛，白水融冰，处处皆泛新绿，不觉心情畅然而歌：

　　古贤多无状，践草葬芳菲。丹青迎新柳，平仄送红梅。

　　不解春来意，唯记饮中味。醒时颔首坐，依依问流水。

　　正赏得惬意，骂得痛快，眼前的景物突然巨变。叁不知为何，居然站在了一块一丈方圆的小洲上，四周的水开始躁动不安，不时拍打着小洲，弄湿了他的鞋袜，也冲去些许泥土。

　　叁惊愕异常，待抬头望时，周围哪里还有精密的池塘春柳，自己所在的小洲正处在一个巨大湖泊的中心，四周的陆地迅速退去，顷刻间已是遥不可及，山峦也仅成了一些淡青色的影子，湖心翻起白浪，一层高过一层，不时拍打着小洲，风随浪涌，春寒彻骨，侵入叁的身体。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叁无法接受，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小洲边缘，却被大浪迎面掀倒，险些掉入水中。他仍旧不死心，记得适才水中的锦鳞，便急急的寻找。

　　片刻，水中白浪更大，开始哗哗作响，进而翻腾不止，不多时，一个个庞大的身影跃出水面，这哪里还是刚才娇怯怯，轻柔戏水的锦鳞，分明是成精多年的水怪。这些怪物也多为鱼形，但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鱼，有的龟首蛇颈，有的鱼鳍狗躯，奇形怪状，应有尽有，其中最小的也有两尺多长，更有大的长过一丈，身躯大过叁所在的小洲。

　　这些怪物中，有的似乎灵智颇高，发现了叁之后，就拼命拍打水面，搅动浪花，冲刷小洲上的泥土，似乎已然打定主意要将小洲淹没，再来享受美食。恼人的天气似乎也成了那些水怪的帮凶，原本淅淅沥沥的春雨，竟然变成了瓢泼大雨，风更加急了，裹挟着寒水迎面袭来，叁忽然感到自己如海中一粟，无所依靠，随波逐流。正当叁无所适从的时候，背部传来巨力，不知是哪只怪物用尾鳍大力一抽，竟然一招得手，将叁射入水中。

　　叁此时大惊，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游泳，手脚并用，乱转一气，居然稀里糊涂地再次上了岸。叁一入水，水里的怪物们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认定了猎物无路可逃，便开始争抢起来，进而相互撕咬、残杀，顷刻间，小洲附近方圆数里的水域都染成了红色。叁呆坐在岸上，已经忘了甩掉身上寒冷的雨水，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里发生的一切，直到发现脚下有所异动。叁猛然惊觉，他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并不是落水前那个坚实稳固的小洲，而是一块比风雨还要冰冷几分的冰块，冰块随水飘荡，加之水下怪物的争斗，更显不稳，叁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保持平衡，其余都顾不得了。

　　待水面稍平，他再次远眺，寻找出路，却再难寻觅一丝线索，刚才遥远的陆地，微微的山影都不见踪影，这里仿佛是大海深处，寻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只有狂风暴雨，无数水怪，以及脚下渐渐融化的冰块。叁彻底绝望了，他反复挣扎了好一阵子，终于放弃了。他甚至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冰块融化，而水中的怪物们也似乎和他做着相同的事，等待着冰块彻底融化的那一刻。

　　突然，海水一阵搅动，水怪们不安地四处游动，随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鸣，水怪们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风雨似乎歇止了不少，水面的浪也渐渐平静下来。天际，两面白帆突然出现，越来越近。从绝望到希望的变化太过突然，叁疯狂地挥舞双手，向白帆的方向招手，而船上的水手也似乎看见了他，借着风势加速靠近。冰块已经化掉了一半，叁几乎能够看清冰下流动的水波，而这时，两只帆船也离他不过几十丈远，他能清楚地看到，水手们正在拆分绳索，准备拉他上船。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水面突然炸裂开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天而起，大嘴张开，将一只帆船一口吞下。偌大的身躯，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当叁反应过来，只能看见一只硕大的尾鳍缓缓没入水中。另一只帆船上的人惊声尖叫，一时间叫喊声，咒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那只帆船也顾不得还在伸手求救的叁，扬起帆，飞棹而去。眼看帆船就要远去，水面再次炸裂，黑影闪过，动作与刚才如出一辙，一瞬间，帆船就再次消失了。叁再次绝望了，除此之外还有些不知所措。天空已是风收雨住，水面异常的安静，仿佛巨大的鱼影和那两只帆船从未出现过。阳光透过云层，和煦地洒下，脚下的冰块融化得更快了。

　　叁猛然醒来，自己依旧埋在土中，身边绝不缺少踏实的感觉，只是涛声若隐若现，仍回荡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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