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八十五年前，为了他的人生，我们把他送出了这里。
八十五年后，妙嬗把他送了回来，做为我们最后的敌手。
“妖孽。”他眼里只有冷酷与厌恶，“害人无数，天理难容。今日我等替天行道，定叫你们灰飞烟灭。”
“轩儿……”我低声哀鸣。
他不再记得我了，是我亲手洗掉了他的记忆。
他不记得他仰视的那个齐天大圣，
不记得他誓死保护的桃子姑姑，
不记得他永远留在这里的纤纤妹子。
鹿轩不再是鹿轩了，他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八十五年间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肯定，他现在不在是我们那个温顺柔和一碰就脸红的孩子了。记忆不在了，那个人，也就不在了。
是不是我，亲手埋葬了我的孩子。
与猴子对视一眼，戚戚然。两下无言，能说什么？能做什么？让我们如何选择？
猴子看着我，金色眸子凝着一片模糊，然后，点了点头。
.
那上百的修行者发出呐喊，挥舞着刀剑，发动着法力，弹射着火球，蜂拥而来。上空鹿轩双手蓄力，掌心聚出一片蓝光。
我飞身跃起，神兵划出一道金色光弧。与鹿轩的蓝光撞在一起。地动山摇。
地面破开裂缝，爬出来的，尽是这百年间被拖入地下，葬身此处的干尸。腐坏的尸身挂着烂肉，焦黄的牙齿凸在唇外，空洞的眼框挂着眼球，干枯的手指如勾似剑，一步一摇，抽搐着，扭曲着，向那些修行者撕咬过去。
这静寂了五百年的深洞啊，此时挤的满满全是人。死的活的，都那样喧哗，死的嘶鸣，活的吼叫。是修罗场，是绞肉机，只叫得那些生的变成死的，死的化为飞灰。
我的魂术，已经可以操纵这么许多傀儡了呢。
那许多生灵堆砌起来的法力，再度的去碾压别的生灵。
鹿轩手中蓝光如同潮汐，冰冷刺骨，涌动过来，一波接着一波。灌注在九节鞭上，与我带着火焰金光的神兵纠缠一处。
这冰冷的气息，与当年的老金，一模一样。鹿轩啊，是妙嬗亲手调.教的你么？你当真学的很好，已是那仙班的水准了呢。这些年，她一直在酝酿着今天么？酝酿着这人间惨剧么？酝酿着让我与牵挂的孩子的死战么？
那高傲的你将它践踏脚下，
那怜惜的你将它撕裂一旁，
那自由的你将它牢牢禁锢，
那纯洁的你将它碾落尘土。
你到底要做什么？妙嬗，你究竟为为何如此痛恨我！
鹿轩的目光象锥子，扎的我伤痕累累。不，他不是恨意，而是厌恶，我的抵抗，在他目光里，仿佛是蛆虫在蠕动。每一招每一式，都在意图将我碾成碎渣。凌厉无比，锋芒毕露，毫不留情。
我却不能不去对抗。那光芒碰撞的耀目中，在淋漓血雾中，我只看见鹿轩幼时的样子，那憨厚笑容的孩子啊，那给我小心翼翼簪上发钗的孩子啊，那个用三昧真火烤鸡翅的孩子啊，那说话结巴脸红的孩子啊。
眼前模糊不清，不知是光芒刺激，还是泪水充盈。
天雷游走，不留余地。
法力对垒在洞顶绽放一道又一道的巨大爆云，那红色的蓝色的金色的气浪，冲破裂缝，刺向天空，直震天庭。
却依然撼动不了这小小的五行山。依然破不了这封妖术。
地上，我操纵的傀儡和术士们的厮杀如同磨盘里的肉馅，呐喊声，惨叫声，一阵高过一阵。我那粗大的树根，亦从地底一根一根的冲撞而出，如同巨蟒，抓住任何一个能抓住的活人，刺透，绞杀。他们那寻常修行人的法力，那刀劈火烧，又怎能抵挡。
这方寸弹丸之地，血浆和碎尸，铺了满满一地。
烂泥不如。
人命草芥。
贱若蝼蚁。
血色弥漫。只见凄凉。
连猴子脸上，都带上了一丝不忍，对这人间地狱。也不知道当年你对抗十万天军，是何心情。你是兴奋还是狂躁？你是不屑还是目空？
你可曾有过恐惧？
.
可为何我如此哀伤。
.
我真的想去害人么？我只想做个无名的小妖，安静的陪着我心上的那个人儿，开着那一树繁华，芬芬芳芳，渡完这五百年时光。
上苍，你可让我有过一丝选择的余地。
在搏斗中死去的那些术士，连魂魄都出不去。乳白色的魂魄哀号恸哭，在这地狱盘旋，却又象飞蛾扑火，被我吸引过来，融进我的身躯，变为我的法力滋养。
“你不是妖！你已成魔！”鹿轩咬牙切齿，那憨厚脸庞只剩狰狞模样。
是啊，我这百年，数千亡灵葬于脚下，数百修行高人的法力被我吸取，我不是魔，谁还能是。
他也伤了呢，在法力对着强攻的轰鸣之下，他震的口吐鲜血，满身疮痍。银色的九节鞭碎成几段，跌落血池。
“轩儿，你很厉害呢，只有百年，能有如此仙班的修为，真的很出乎意料。”我轻轻说道。那些修行人的魂魄一点一点的消失在我的身体里，我身上的恐怖撕裂的伤口一点一点的恢复了模样。“只是，姑姑这些年杀了那许多人，变的比你更加厉害呢。你打不过我的。”
地上人群的哀号声渐渐低落下去，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来啊？”眼泪扑扑的落下脸庞，我爱哭的性子，真的从来都没有改掉。“姑姑不想杀他们，更不想杀你。求求你，你走吧。好不好。姑姑求你......”
有那么一瞬间，鹿轩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他不明白我为何泪流满面。为何想放他走。为何要自称姑姑。
但那只是一瞬，他的脸上，又挂回了那种憎恶和愤恨。大声吼道：“今日不除你等妖孽，我亦不愿活着走出此处！”
双手结成手印，法力爆走，整个人凝成一片蓝光。向我撞来。
我手中神兵挥起，三昧真火缭绕，拖出长长一条火尾。
却只听轻轻的一声，
姑姑…….
我呆住了，手中神兵硬生生停在空中。再也击不出去。是谁的声音？是轩儿忆起了我，还是纤纤在阻拦我？
两个孩子当日的模样，又浮在眼前。那憨厚的笑啊，红着脸庞。那淘气的笑啊，与猴子一模一样。又见小小的手儿，为我簪上朴素的荆钗，又见亲昵的拥抱，为我披上花花的衣裳。还有那满筐的桃子啊，小手儿拎着的，晃晃悠悠进来，可甜可甜的大桃子。再也吃不到的甜.......
一分神的当下，鹿轩已在眼前，把我狠狠撞了出去，朝着猴子冲了过去。
那蓝光里夹着的，是鹿轩法力的凝结，生命的哀歌，誓死的绝望。
我知道我设在猴子面前屏障根本拦不住这样的冲击。
我没有选择。
手中神兵狠狠挥出。
追上。
穿透鹿轩背心。
血雾喷了猴子，满头满脸。
他金色的眸子盛不住那许多痛楚。一滴一滴划过脸庞，落在地上。
你说石猴无心，当真无心么？
最终，我们的轩儿也没能走出这五行山。
我们对他那些美好的、幸福的、宁静的期望，也最终只是我们自己脑海中的幻想。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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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
过于安静了。
那猛烈的喧哗之后，寂静变成了凄凉。
只能听到血液低落的声音，嘀嗒，嘀嗒。
还有自己抽泣的声音。
我茫然的四处张望，看天，看地，看这一片血池，看那灰暗天空。看石壁中的猴子，他一般一脸茫然的，又透着惊慌。
佛祖不是答应过，五百年之期，放他出来吗？然后呢？为何如此安静，如此凄凉，如此寂寥？来放走他的人呢？今日不就是那五百年之期吗？
石壁还是那样冰冷的石壁，牢不可破，寂静无情。
茫然无措。
.
洞顶轻轻的铃声，叮当，叮当。
轻轻的，在这寂静之中却如雷贯耳。
我抬起头，一席红衣似血，高高在上，飘荡在洞顶裂缝。
妙嬗！
我劈手招过神兵，向天空冲了过去。
数百年前，她屠戮青楼女妖时的血雾死死的印在脑海之中，不敢忘。她那张绝美的脸庞，如石像般冷漠的眸子，不敢忘。数百年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凌.虐，不敢忘。
我不怕你了，今日一战之后，我还能怕什么！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封妖术的屏障，我破不了。狠狠的撞在上面，震的头晕眼花，五脏六腑也要吐了出来。
与她，近在咫尺。我却过不去。
我癫狂的挥舞着神兵，在天顶上爆裂出一道道火光。那封妖的屏障，无动于衷。我嘶吼着，喉咙也出了血，满嘴的血腥味道。
她似乎听不见。
只是向下看着。
却根本不是在看暴怒攻击的我。
她在看压在底端的猴子。
那是什么眼神？
我错了。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她是爱他的。只因了爱，才生了恨。只因了得不到的，才要愤而毁灭。
我错了。
她那样的眼神，绝不参杂一丝爱意，绝无一丝温度。
象个石像，冷冷的俯视众生。
然后，转身而去。
老金跟在她身后，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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