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旧梦
欧羊常在梦里看见过去。
妈妈带着哥哥已经消失三天了，她缩在墙角，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麻木地听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一定是带着龙龙走了，怎么这么狠心，留下羊羊一个人怎么办？”
“是啊，日子又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怎么一抬脚就走了，带走了大的，留下小的，羊羊以后怎么办？”
“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国强，你家大嫂走之前就没有对你们交代过一句半句？”
一片安静。
“唉！一分钱也没有留下，也没有给小的留下一字半句，真有这么狠心的妈。羊羊，你好好再想想，这几天你妈真的没有对你说过奇怪的话？”
满满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缩在墙角。她早已经不哭了，只剩下木然和冷漠，三天前，早上醒来的她发现家里异常安静，属于妈妈和哥哥的所有东西已经全部消失，她在恐惧中放声大哭，引来住在楼上的奶奶和二叔一家。随后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聚集到家里来，里里外外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检视过，大家一致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她的妈妈，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带着她的哥哥离开了，消失了。
她哭了一天一夜，撕心裂肺，亲友和左邻右舍的人把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能问的人都问过了，还专门跑到邻县的舅舅家去查看，却没有一点消息，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妈妈是怎么离开的或是往哪个方向走的。而且在走之前，妈妈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抹去了她和哥哥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两天后，大家一致确定：她的妈妈是有计划有意识地彻底离开了这个家，抛弃了她。
她九岁。九岁的她还学不会太复杂的思考，比如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比如她以后该怎么生活，太多复杂的问题她还不懂，她只是渐渐意识到并吸收到了一个事实，妈妈是真的不要她了。
大家在纷纷指责她的妈妈狠心之余，也感叹他们这个家的不幸，她的家也的确不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从会记事起，她就记得家里一直是战争不断，先是妈妈和奶奶一直不和，最终闹分家，分家后一楼归她家，二楼是二叔家，三楼是奶奶的卧室和天台，而奶奶选择了和二叔一家过。分家后爸爸妈妈之间争吵不断，激动时会互相推搡拉扯，好在从未大打出手过，可是家里平静安宁的日子却是极少极少的。
之后爸爸就偶尔会夜不归宿了，据说是和一拨人在某个伯伯家通宵打牌，后来听说爸爸因为输牌欠了一些外债，从那以后，家里更是硝烟弥漫，几乎片刻不得安宁，爸爸在家时，吵架打架是避免不了的，爸爸不在时，妈妈就对着她不停地数落指责爸爸的各种原罪，说到激动处就把她朝门外一推，对她吼道：去把你爸找回来，你爸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那时她几岁？她记得那样的日子并不短暂，她常成为妈妈的出气筒，那时候的她整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恨不得把自己的小身体藏到某个不被发现的角落。而她真的刻意躲藏过，但在被妈妈找到并狠狠打过一次以后，她就不再敢那么做了，只要听见妈妈扯着嗓子叫她的名字，她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妈妈的脚尖，等着她的念叨和吩咐。
六岁多的时候，在县一中任教的二叔让爸爸把她送进了小学，她忽然发现了另一个天地，在这片小天地里，她有了伙伴和朋友，她可以隔离家里的纷乱，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课本构筑的围墙里，书里的那些字母和数字也像是早就认识她，她拼命地把它们吸收进自己的大脑，享受属于一个儿童最基本的快乐与自由。
可是一年后，她的爸爸忽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调查的结论是，他深夜喝醉了酒，在过马路时被一辆卡车意外撞倒，司机及时报了警，但爸爸失血过多，到达医院没多久就不治身亡了。这桩意外后来以司机赔偿了一笔钱作为了结，具体赔了多少她不知道，后来她只是听说那笔钱大部分都用于偿还爸爸欠下的赌债，之后也没有多少剩余。
爸爸去世后，妈妈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和爸爸有直接关系的所有东西，包括衣服、书籍、照片，还有爸爸钟爱的摆件和挂件，有的卖掉，有的直接烧掉，她烧掉了每一张有爸爸影像的照片，无论是独照还是合照，统统不能幸免。爸爸离去后，妈妈用她的决绝强制性地抹去了爸爸的一切存在痕迹，她变得沉默了，也很少再发脾气，她见到过几次妈妈独自抹泪和怔怔地发呆，她也从不再对她说起关于爸爸的种种不是了。
爸爸的离开对整个家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活，妈妈甚至对她比过去好了一些，她渐渐会开始关心她在学校里的事，会给她买新衣服，偶尔也会在下班时带一些零食回来给她。她和妈妈之间没有谁主动提起过爸爸，只有哥哥偶尔会“爸爸、爸爸”地叫上几声，但经过妈妈的安抚过后他也很快就呵呵笑着忘却脑后了，因为在哥哥的世界里，时间是停滞的。
她的哥哥是个智障儿，据说智力会一直只停留在四五岁的状态，她有时会听见外人悄悄议论，说他们这一家不幸的起源都是因为她的哥哥，在哥哥出生前，她的爸爸妈妈也过得平静和谐，是哥哥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家的平衡。每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都会悄悄扔石头过去，恨恨地站起来瞪着对方，她很喜欢哥哥，哥哥总是对她笑，她一直认为在家里只有哥哥最爱她，她不允许任何人说哥哥的坏话，或是用傻子来称呼他。
在她眼里心里，哥哥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哥哥一直很讨人喜欢，爸爸爱他，脾气不好的妈妈也爱他，尽管那时她认为是哥哥分走了爸爸妈妈原本该给她的爱，可是哥哥总是会把自己得到的东西乐呵呵地也要分给她，所以她真的一点也不恨哥哥，真的不恨，她是爱哥哥的。
只是，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就带着哥哥走了呢？她不知道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她努力地回想，似乎真的没有任何预兆。她只是非常确定以及明白，妈妈走得非常坚决，她像当年清理爸爸的遗物那样清走了家里她和哥哥的所有东西，唯一的一本相簿也带走了，爸爸妈妈和哥哥在这个家里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都已经无迹可寻，只剩下属于她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衣物整齐地放置在柜子的一角。
妈妈抛弃了她，同时也一笔抹去了她的过去，她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给她，她曾存在过的证据也一并在那个冰冷的家里消失了,被妈妈扼杀了。
之后她被带到楼上二叔家。
二婶说：“我看还是报警吧，让警察去找，一定能找得到人的。”
奶奶说：“报什么警？她就是存心走的，就算找到人了又怎么样？劝她回来？还是把羊羊给她送过去？她既然铁了心要走，那就当她死了，只是可怜我孙子，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龙龙了。羊羊，别怕啊，以后跟奶奶过。”
“妈，”二叔的声音，“还是报警看看吧。”
“怎么？你不愿意养羊羊？那也没关系，我一个老太婆还是有力气养活两个人的。”
“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嫂这么突然地走掉，对羊羊以后的影响一定会很大的，我们应该找找她，再和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那个女人有多狠心你们不是不知道，她既然走得那么干净，就是打算好了一辈子不回来了，她已经当没有羊羊这个孩子了，还找她干什么？你就给我一句话，你要不要羊羊，如果你们也不想要，以后我就带着羊羊自己过。”
二婶劝道：“妈，你别急，我和国强的意思是，先想办法找到大嫂，如果大嫂真的决定不要羊羊，羊羊跟我们过也没有关系的，只是——”
“只是什么？”奶奶说，“她走得这样干脆难道不是已经表态了吗？羊羊，走，和奶奶上楼。”奶奶走过来拉着她，抚摸她的脑袋。
“妈，羊羊我是一定会养的，你别着急，我只是在想大嫂，她怎么能——唉，算了，也许妈你说得对，大嫂这样的行为已经是明确的表示了，找不找她意义也不大了，这段时间你先带着羊羊一起睡，其他事以后再说。”二叔也走过来，摸摸她的头，“羊羊乖，不怕啊，有二叔在，明天就开始去上学，别耽误了学校的课。”
她垂着头，任由奶奶拉着她，缓缓向三楼走去，忽略掉背后传来的叹息......
有关于自己的童年生活，欧羊脑子里一直有两个版本。
其中一版充满了幸福快乐的童趣，若有人问起，她会眉飞色舞地提取某些片段与人分享，就像那真的是自己所亲身经历，而真实的那一版，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她从不向人提及，自己也几乎不再回忆。
她宁愿相信，自己编织出来的幸福童年，其实才是自己的真实生活，而那些眼泪和恐惧，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最逼真最悠长的噩梦。尽管那些影像历历在目，却早已在回忆的甬道中失去了温度，变成一场乏味无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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