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消失的情人
暑假最后一天的中午，吃完午饭，我在厨房刷碗，正想着雷战是不是在凉棚时，叶天探头探脑地摸进来，妈还没走，他小声问我，“你和雷战倒底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我心生厌烦，他这么问，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雷战能帮他一次，他恐怕还盼望着还有以后的无数次，我哥最擅长的就是用人情换人情，最后换成利益。看我皱眉，他嘻嘻一笑接着问：“牵手？打啵儿？”他突然了悟的样子，激动抓着我的手，“难道是，难道是你们已经……”
我用力把洗到一半的盘子掼到地上，啪的一声，盘子粉碎，不知道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叶天一惊，嘴半张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惊动了妈，她一边检视我们两个人，一边训斥我，“怎么那么不小心，洗个盘子也不中用。赶紧扫了，别扎到人。”说完就牵着我哥走出厨房，两人一问一答，欢声笑语的，仿佛刚才从来没有不愉快光临过一样。
“男孩子不要进厨房，明天开学作业都写完没有？”
“前阵子上辅导班，早写完了。”
“还是我儿，不像小念，临时抱佛脚，昨天开着灯写了一夜，我一夜都没睡好。”
“那妈你赶紧躺一会，下午还要上班呢。”
“你也是，再睡一会，昨天喝了那么多酒，都和谁喝的？”
“三班的同学。下个学期编进三班，提前和大家熟悉一下。”
……
等我收拾好厨房，妈和哥已经进入梦乡了，去小屋看看，去大屋看看，坐也不安，站也不安。他们却都安然入梦，摔了一个盘子，嘣伤的竟然是我。我和雷战一直以心相交，韩大海也好、叶天也好，不知道把我们想得多么不堪，男人不羁，女人平凡，女人就必然是被玩弄的命运，更可笑的是，我的哥哥，竟然还想用我做结交雷战的筹码。
我走出家门，沿着树荫向凉棚走去，不搭公交车，重走一遍那日的路线，那天失魂落魄，日头毒辣，今天心里多了几分明白，望着头顶的太阳，我眯起眼，能看懂的世界反而大了。既然世界不会因为我的忍让而放缓逼迫，那放任悲伤不如理直气壮。
终于走到厂区外围，我已经口干舌燥，想起凉棚的男人和凉棚里永远冰凉的西瓜，我无比向往，脚下也加快步伐，这是我暑假的最后一个下午，我要告诉雷战，我独自完成了全部数学作业，要开学了，更想和他计划一下开学后怎么再见面，上次他说他报名了几场业余比赛，这次顺便问问什么时候开始，可不可以去观赛……满肚子的疑问、满心的盼望，都只能在这个下午恣意了，时间太短，催得我小跑起来，没几步路，跑得我喘了起来，停在凉棚前，心如擂鼓，砰砰直响。
走进凉棚，才发现吊床上，石桌前连个人影也没有，再望一望平整的空地上，也是一样。我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干等着，午饭时间，猜想他大概去吃饭了。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人影。
昨晚一夜没睡，这会我的又困又热，爬上吊床，迷迷糊糊边睡边等，好像做了一个梦，纷乱人群里，我和雷战被冲散，我疯狂得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他的时候，他只是用一个背影面对我，无论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头，我急的大叫一声，竟然把自己吵醒了，只影寻人，空落寞，这不是一个好梦，我沉吟半晌，起身整理衣服，看天色也大概四五点钟了，明天开学，今天见不到他总是不甘心，在场院里兜兜转转之后，决定还是等他。
口渴难耐，我走到水池前伸手捞起来，看看有没有饮料水果之类，捞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我索性拧开水龙头，俯身嘴对着水管喝起来，以前总是看雷战这么喝，换成自己，水没喝几口，短袖的领口湿了一圈。
正要找毛巾的时候，才发现，凉棚里竟然什么日用品都没有了，原先挂在棚顶的沙袋也没有了，除了一张吊床，再也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人生活过。心里一沉：雷战不告而别了吗？过去的终是要过去，暑假里的经历就像是爱丽丝的一段奇遇，醒来后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雷战是不是真的出现过，我一颗心是不是托付给了憶中人。
还没恋就已经先尝到失恋了么？！
开学、领书、交作业、排座位。失恋的情绪酝酿不足一天，我就不得不投入到我的生活——高三备考的日子。早七点半上早读，八点第一节课，为了方便做各种模拟考，高三改上大课，每一堂一个半小时，上午两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还有两个小时的自习。直到一天的晚霞褪去，墨空下灯火通明的时候，学校里才陆陆续续有了人声稀稀拉拉拖着疲惫返家。
教室里重新排了座位，我和李玉还是同桌，和韩大海成了前后桌，高三的前排从来都是留给成绩好的学生，我和李玉实在够不上资格，我疑心是韩大海做了手脚，担心班里其他同学议论不满，开课两天，班里却异乎寻常的宁静，渐渐我也放下心来，高三学生头顶的那一块天还不及伞大，谁也顾不上谁的八卦绯闻了。
做过了课间操，打过了上课铃，班里一大半人还懒洋洋得趴在桌上，困啊，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喊困，我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数学课一直是我的软肋。
付金秋在教室门口清清嗓子，趴在桌上的不少人都爬了起来，他对于自己的威严比较满意，托了托眼镜，把怀里抱着的一摞暑假练习册分发给了几个同学，一会教室里就纸页纷飞，你飞给我一本，我飞给你一本，人人脸上刚有一丝玩闹的笑容，付金秋的声音再响起，教室里又死气沉沉一片，“还玩！你们的作业是不是就这么传来传去，抄来抄去的？！正确的答案一样也就算了，错都能错成一样的，你们也好意思把这样的作业交上来。”
这次的作业是学校自拟的题目，答案早就撕掉了，开学突然，来不及交叉抄，整篇整篇抄的人恐怕有一大把，我暗自庆幸，在最后一刻写完，既没抄别人也没被别人抄。
“咱们班里就韩大海和叶念，两位同学的作业没有雷同。”
班里一阵吸气声，韩大海的作业从来不会有人想要抄，他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抄他的作业无异于是向老师坦白，成绩相当抄起来才不会被怀疑。这次，我竟然也在表扬的行列，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说我抄韩大海还可信一些。
李玉在下面扯了扯我校服，“你和韩大海是不是暑假一起写的作业啊。”
我叹口气，“你看我们像是呆在一起过暑假的样子么，我晒黑了两个色号，你看不出来么？”我们一起回头，看了眼依旧白皙的韩大海。他冲我们咧嘴一笑。
李玉神情稍稍放松，“你可真厉害，都是你自己做的么？那我那天问你，你说还没做完，你不会是一个晚上做的吧。”
我神情悲壮的点了点头。和往日愁眉苦脸不同，竟然有了一副会玩笑的面貌，李玉一愣，接着又使眼色给我，付金秋正看着我们，或者说正看着我，有质疑有不解。我心虚低头。
“先考试，看看你们一个暑假都复习得怎么样，”他把长长得卷子按组分发下来，“题型在暑假作业里都出现了，就是换换数的事，这张卷子满分一百五十分，做不够一百分的，暑假作业重新做。”
这招绝，暑假作业除了做以外，他一直要求我们自己举一反三，可以对着公式做，甚至可以对着教科书做，要的是做一道会一道，不讲解不看答案，只要是做过的题就应该照原样再做一遍。这次的摸底，查探的是诚实。
如果是普通的考试我想我会怕上一怕，这次是把做过的再做一遍，我反而心里有数，不少题都是雷战逼着我演算好多遍的，还有十分钟交卷的时候，我惊讶得发现竟然全部都填写上了，我抬头环顾，发现所有人都低头苦算，转头又看了眼韩大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就盯着我了，看我回头，他一怔，移了移身体看了眼我的卷子，低声说：“全是大题，都写上来了？”
不待我点头，付金秋就走了过来，用眼神示意我们噤声，先看了看我的桌上，又看看韩大海的，嘴角有一丝笑，一闪而过。
来不及细想，后面的卷子就传了过来，下课铃一响，所有人都像断了线的木偶人，瘫成了一片，走之前付金秋调侃：“考试也是体力活，你们没事出去走走锻炼一下，看见你们，我以为我教的是老年班。”
同学们哄笑，背着书包向外走，如果我不惧怕数学，那是不是就连付金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就像现在，这个笑话，我由衷觉得有意思。
我和李玉因为离家远，一直是中午带饭在学校吃，我们去锅炉房取饭盒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得老长，我和李玉追在队尾，就听见前面的两个女生谈论暑假作业的检测考，原来刚刚全年级是统一考的，这么大的阵仗，看来学校又要争什么优秀、冲什么名次了。我和李玉取了饭盒，顺着楼梯向上走的时候，险些和迎面来人撞上，等到闪开，才发现原来是刘彤熙，她把宽大的校服系在腰间，单肩背着一个毛绒绒的玩偶书包，边走边梳理着头发，被人一撞口气不善，一看是我，火气消了大半。
“你今天带饭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饭盒，不可思议地说。
我点点头。“我每天都带饭。”
“今天雷战中午请吃饭，你不知道么？”
请吃饭？我心里一酸，我算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我要知道呢？
圈子真的非常重要，我不是雷战圈子里的人，始终还是独立于他的生活存在。我们既不知道彼此的底细，也不知道彼此的联系方式，除了凉棚，我们就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我时刻提醒自己，人贵自知，一个吻，并不能拉近咫尺天涯的关系。
刘彤熙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含笑告别，如果不是他主动靠近我，我也无法再鼓起勇气靠近他，空等是一场消耗，消耗的是尊严，刚刚拾回的一点点尊严，我珍视如生命，我不想再空盼什么。
回到教室的时候，李玉八卦兮兮追问我和刘彤熙什么时候认识的，追她的人有多少，成绩有多好，为人骄傲，一般人不近身如何如何。我都笑而不答，毕竟和那样优秀的女孩子做朋友并不容易，我说不知道，李玉才觉得正常，看我这边没有八卦可挖掘，李玉转而问起数学考试的问题：“你是突然数学开窍了么，今天的考试就你和韩大海做完了吧。你们真的没有互通有无？”
李玉喜欢韩大海。我突然就有了这种判断。我看到她眼里的火焰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心有所属，身体也会出卖这点隐秘的心事。我打趣道：“我们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别疑心我们。”
“你也别疑心我们。”
自从发现了李玉的暗恋是韩大海之后，我开始不自觉得留意起他们，上课故意借笔、下课问题，李玉热情主动，韩大海也是来者不拒，两人都是眉眼俱笑的样子。我心里的包袱一下就卸去不少，想着韩大海对我们好，也许我是借李玉的光，他可以喜欢我，转头又喜欢李玉也没什么不可以，自己不要太自作多情。
数学测验的答案出来了。还没上课，成绩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出来，班里的最高分无疑是韩大海，一三十四分，而我，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第二名，一百二十分。另外有七个同学考到了一百分以上。全班只有我们九个人不用重写暑假作业。
下了晚自习，我被李玉和郑晓晓几个女同学围住，非要我说出学习数学的诀窍，她们如狼似虎的态度，仿佛我真的私吞了绝世武功秘籍一样。韩大海也没有离开教室，在外围静静看着我们，他也好奇。我被缠得无奈，说道：“都是暑假做过的题，真的没有绝招，我只是把做过的题又做了一遍。”
没有人会在突然被人超越后保持心态平和，特别是被一直不如自己的人超越。我的一百二十分如果只是侥幸得来，也许会让大家好受一点。
“那你暑假作业都是自己做的么？”
“我，我哥和我一起做的。”
郑晓晓目光炯炯，完全不相信：“我刚打听了，你哥才考了六十分。你们俩怎么一起做的啊。”
说谎实在不是我的专长，抛出一个谎言，半点圆谎的能力也没有，只有坐等被戳破。我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波口水就要涌过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叶念，原来你一直是装不会啊，高三开学第一天才亮出真本事。”
郑晓晓和她几个女伴随声附和。李玉没有了往日的义愤，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四下张望，无助得看向韩大海。
“行了，都快九点了，还不赶紧走，一会班车都走光了。”
学校专门租赁了送我们放学的班车，宽大舒适，座位不多，极其枪手，听韩大海一提醒，众人散去得如潮水，只留下一地狼藉。
我得了班里第二名这件事，对于我和叶天意义是不同，他不希望妈知道，以免暴露他的六十分，我却希望家人皆知，给自己和这个家一点信心，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被掩埋在我们的身后，叶天恳求，李玉的冷淡，妈妈的麻木，我把我的一百二十分埋葬在了心里，遥祭刚刚过去的暑假和雷战。
而付金秋对待我的态度却转变了不少，眼神里的冷漠鄙夷褪去了，我不再惧怕他，连课堂听讲都更专心了。不知道是不是雷战填补了心里的寂寥和悲伤，出神发呆的时日不再，偶尔在题海里挣扎的时候，除了会想起雷战之外，我内心其实很平静。
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雷战了，不相见的日子反而把他记得更牢，因为日日用思念擦拭的回忆，格外清晰动人。
我想念他，也留恋心有所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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